“我在這里呢。”
黑暗里,自己頭頂處的地方響起來的低沉而溫柔的聲音。
“沒事的。”
更低沉的,更溫柔的聲音。像哄小孩的聲音一樣。
易遙還沒來得及回話,腳下的地面就突然劇烈地震動起來。整個鐵索橋開始左右搖擺,黑暗里小聲的驚呼此起彼伏。不時有一道一道強光像閃電一樣炸開來,頭頂的巖石層崩裂的聲音就像是貼著頭皮滾動的巨大悶雷。
易遙一個踉蹌,重心不穩朝邊上一倒,慌亂中突然抓主了一雙有力的手。
易遙抬起頭,顧森西輪廓分明的側臉在突然閃現的強光里定格。有些被小心掩飾著的慌張,但更多的是堅定的表情。
易遙還沒來得及反應,腳下就開始了更加劇烈的地震。
一聲響亮的尖叫聲從前面傳來,易遙抬起頭,在突然被閃光照亮的黑暗空間里,顧森湘長長的頭發從齊銘的胸口散下來。顧森湘把臉埋在齊銘的胸口上,手抓著齊銘肩膀的衣服,用力得指關節全部發白。
而與之形成對比的,是齊銘放在顧森湘背后的手,手指平靜卻依然有力量。它們安靜地貼在她發抖的背上。
地震是在一瞬間就停止的。
燈光四下亮起。周圍是人們此起彼伏的劫后余生的嘆息聲。
亮如白晝的空間里,齊銘和顧森湘安靜地擁抱著。
就像所有好萊塢的災難電影里,劫后余生的男女主角,一定都會這樣擁抱著直到亮起電影院里頂燈,浮起煽情的主題曲,工作人員拉開安全出口的大門。
甚至連漸漸走出礦坑的人群,都像是電影院散場時的觀眾。
天時地利人和,烘托著這樣安靜的畫面。
08
在很小的時候,易遙還記得剛剛上完自然課后,就拿著家里的放大鏡,在弄堂的墻邊上,借著陽光在地面上凝聚出那個被老師叫做“焦點”的光斑。
墻角的一只瓢蟲,慢慢地爬動著。
易遙移動著光斑去追那只瓢蟲。瓢蟲受到驚嚇于是立馬把身體翻過來裝死。
易遙把明亮的光斑照在瓢蟲暴露出來的腹部上,過了一會兒,就從腹部流出亮亮的油來,之后就冒起了幾縷白煙,瓢蟲掙扎了幾下,就變成了一顆燒焦的黑色小硬塊。
易遙手一軟,放大鏡掉在了地上。
那個場景成為了很長一段時間里,易遙的噩夢。
直到現在,易遙都覺得所謂的焦點,都是有兩種意思的。
一種是被大家關注著的,在實現聚焦的最中心的地方,是所謂的焦點。
就像那一天黑暗中彼此擁抱著的顧森湘和齊銘,在燈光四下亮起的瞬間,他們是人群里的焦點。
而一種,就是一直被灼燒著,最后化成焦炭的地方,也是所謂的焦點。
就像是現在的自己。
被一種無法形容的明亮光斑籠罩著,各種各樣的光線聚攏在一起,定定地照射著心臟上某一處被標記的地方,一動不動的光線,像是細細長長的針,扎在某一個地方。
天空里的那面巨大的凸透鏡。
陽光被迅速聚攏變形,成為一個錐形一樣的漏斗。
圓形光斑照耀著平靜的湖面。那個被叫做焦點的地方,慢慢地起了波瀾。
終于翻涌沸騰的湖水,化作了縷縷涌散開來的白汽。消失在熾熱的空氣里。
連同那種微妙的介質。也一起消失了。
那種連接著你我的介質。那種曾經一直牢牢地把你拉攏在我身邊的介質。
化成了翻涌的白汽。
09
第二天早上依然是吃著那兩種藥丸。
放下水杯的時候,易遙甚至有點滑稽地覺得,自己像是在服那種武俠小說里的慢性毒藥。每天的那個時辰服下,連服數日,則暴斃身亡。
只不過死的不是自己而已。
10
中午吃飯的時候,本來是易遙自己一個人。
剛坐下來就遠遠聽到有人小聲叫自己的名字。
再也熟悉不過的聲音。
齊銘坐下來,看了看易遙碗里的僅有的幾片素菜,輕輕地嘆了口氣:“還是吃不下東西么?”
易遙點了點頭,心不在焉地用筷子撥著碗里的青菜。
“那有沒有不舒服?”齊銘臉上的表情很關切,“我是說……吃了那個藥之后。”
易遙搖搖頭,說沒有。
其實也的確是沒有。從昨天到現在,除了在走回教室的路上那突如其來的刀絞一樣的劇痛之外,幾乎就沒有任何的感覺。
但易遙剛剛說完沒有之后,就像是遭報應一樣,胃里突然一陣惡心。
易遙捂著嘴,另一只手從口袋里掏紙巾,兩張電影票從口袋里掉出來。
“昨天你也去看那個球幕啦?”
“窮人就不能看電影么?”易遙把嘴里的酸水吐掉,不冷不熱地說。
“你說什么呢!”齊銘有點不高興。
話說出口后,易遙也覺得過分了些。于是口氣軟了下來,找了個臺階下:“看了,看的《海底火山》。”
齊銘臉色變得好看些,他從自己的口袋里也掏出兩張電影票,看了看票根,說:“我們看的是同一場哎。不過我遲到了。開頭講了些什么?”
“無非就是科學家本來覺得不應該有生物出現的地方,其實卻有著很多的生物,屏幕上看好像是一些蝦子吧,忙忙碌碌來來去去的樣子,反正就是說再惡劣的生活環境下,都會有神奇的生物存活下來。”
易遙說完看了看齊銘,“就這樣。”
“哦。”齊銘點點頭,用筷子夾了口菜送進嘴里。
“其實你進來的時候并沒有遲到多久,開場一兩分鐘而已,所以不會錯過什么。”
“嗯。”齊銘低頭吃飯。過了好一會兒,齊銘慢慢地抬起頭,臉上沒有什么表情,他盯著易遙的臉,問:“你看到我進場的?”
易遙點點頭,說:“是啊。”
11
四周是完全而徹底的黑暗。
沒有日。沒有月。沒有光。沒有燈。沒有火。沒有螢。沒有燭。
沒有任何可以產生光線的東西。
從頭頂球幕上籠罩下來的龐大的黑暗。以及在耳旁持續拍打的近在咫尺的水聲。
汩汩的氣泡翻涌的聲音。西西索索不知來處的聲音。
突然亮起的光束,筆直地刺破黑暗。
當潛水艇的探照燈把強光投向這深深的海溝最底層的時候,那些一直被掩埋著的真相,才清晰地浮現出來。
冒著泡的火紅滾燙的巖石,即使在冰冷的海水里,依然是發著暗暗的紅色。
噴發出的巖漿流動越來越緩慢,漸漸凝固成黑色的熔巖。
在上面蠕動著的白色的細管,是無數的管蟲。
還有在巖石上迅速移動著的白色海蝦。它們的殼被滾燙的海水煮得通紅。甚至有很多的腳,也被燙得殘缺不全。
它們忙碌而迅速地移動著,捕捉著在蘊含大量硫磺酸的有毒的海水中可以吸食的養分。
這樣惡劣的環境里。
卻有這樣蓬勃的生機。
12
是不是無論在多么惡劣的環境里,都依然有生物可以活下去呢?
無論承受著多么大的痛苦,被硫酸腐蝕,被開水煎煮,都依然可以活下去呢?
那么,為什么要承受這些痛苦呢?
僅僅是為了活下去嗎?
13
四張電影票安靜地被擺放在桌子上。
如果這四張票根,被一直小心地保存著。那么,無論時光在記憶里如何篡改,無論歲月在皮膚上如何雕刻,但是這四張票根所定義出的某一段時空,卻永恒地存在著。
在某一個相同的時間,相同的地方,相同的光線和音樂。
無論是我和他,還是她和你,我們都曾經在一個一摸一樣的環境里,被籠罩在一個粉紅色的溫柔的球幕之下。
唯一不同的只是我和他并排在一起。你和她并排在一起。
這像不像是所有青春電影里都會出現的場景呢?
連最深最深的海底,都有著翻涌的氣泡不斷沖向水面。不斷翻涌上升的白汽。連續而永恒地消失著。
那些我埋藏在最最深處,那些我最最小心保護的連接你我的介質。
連續而永恒地消失著。
連躲進暗無天日的海底,也逃脫不了。
還掙扎什么呢。
14
齊銘吃完了一碗飯,起身去窗口再盛一碗。
易遙望著他的背影眼睛濕潤得像一面廣闊的湖。
齊銘放在桌子上的手機響了起來,易遙低下目光看了看屏幕,就再也沒辦法把目光移動開來。
屏幕上顯示的來電人的名字是:湘湘。
不是顧森湘。
是湘湘。
易遙抓起手機按了掛斷。然后迅速撥了自己的號碼。
在自己口袋里的手機振動起來的同時,易遙看見了出現在手機屏幕上的自己的名字:易遙。
不是遙遙。
是易遙。
盡管連自己也會覺得遙遙這個名字惡心。可是,惡心總是要比傷心好吧。
易遙掛斷了打給自己的電話,抬起頭看到齊銘。
易遙把手機遞給他,“剛顧森湘打你電話,響了一會兒就掛了。”
齊銘把手機拿過來,撥通了顧森湘的號碼。
“喂,你找我啊?”齊銘對著電話說話,順手把飯盒放到桌上。
“你干嘛掛我電話啊?”電話里傳來的聲音。
齊銘回過頭看了看易遙,然后對電話里的人說:“哦,不小心按錯了。我先吃飯,等下打給你。”
掛掉電話之后,齊銘一聲不響地開始埋頭吃飯。
易遙站起來,蓋上飯盒走了。
齊銘也沒抬頭,繼續朝嘴里扒進了幾口飯。
易遙走出食堂,抬起袖子擦掉了臉上的眼淚。
一臉平靜地走回了教室。h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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