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水縣城里,一隊隊人馬小心謹慎地出城,然后待時辰到了,顧不得再去收集糧草,便按時馱著米糧麥麩等能入口的東西趕回縣城。
遠遠的山上,一個與玉破禪模樣仿佛的小少爺騎坐在大樹上,遙遙地向樂水縣城看去。
與玉破禪一身狼狽的衣著不同,這小少爺衣衫整齊得嚇人,仿佛在這兵荒馬亂之中,整理儀容,依舊是他不肯懈怠的每日必做之事。
“少爺,要不,叫人去樂水縣城瞧瞧?”馬下一隨從問。
“哼,去那瞧什么?”樹上少年一個翻身跳了下來,“成王敗寇,也不知道……”
“九少爺!”隨從出勸誡。
這隨從名叫玉無悔,是與玉無價、玉無雙等人一起從京城趕來揚州搭救玉破禪、玉入禪兄弟的家將之一。自從護著玉入禪與玉破禪一群人分開后,玉無悔越來越見識到玉入禪的離經叛道。比如玉破禪一心想著忠君愛國,只要有人謀反叛亂,玉破禪必將那人視作仇讎;而玉入禪,卻滿口成王敗寇,誰叛亂誰謀反,都與他毫不相干——即使來平亂的人就是他父親玉將軍。這等行作為,在忠良世家的玉家人眼中,是極為不孝不肖的。
玉入禪嘲諷地望了眼隨從,伸手將黏在衣裳上的枯葉摘下,見衣擺上留下一處青苔,便令玉無悔倒水濕了帕子給他擦衣擺上青苔。他聽見躺在篝火邊的戚瓏雪嚶、嚀一聲醒來,才一改不屑的神色歡喜地湊過去問:“雪姐姐醒了?”
“玉……九弟,還沒跟八少爺匯合嗎?”戚瓏雪醒轉過來,慢慢地向身邊看去。
玉入禪卻選擇忽視這問話,“你覺得身上怎樣?”
戚瓏雪強撐著做起來,雖連日奔波令她衣衫不整潔、臉色也有些蒼白,但舉止依舊優雅從容,慘白沒有一絲血色的臉孔如雪般剔透。
被看押起來的金折桂靠著瞽目老人,瞥了眼情竇初開的玉入禪,又想了想那以為孩子是從肚臍眼、胳肢窩生出來的玉破禪,不禁搖了搖頭,果然是龍生九子,子子不同。這位才十三四歲的戚小美人明擺著一顆芳心拋在了玉破禪身上,玉入禪這初開的情竇只怕要慘淡凋零了。眼睛瞥向冷冷看著他們的范康,又蹙眉想好個禍害遺千年,卻不知道,這范康有什么能耐給戚瓏雪下了毒,又怎么糊弄得玉入禪抓了他們。
范康躺在地上,心安理得地享受玉家人的伺候,嘴角噙著冷笑看向瞽目老人、金折桂,老天,終歸是站在他這邊的!
那一日,瞽目老人設計令他被蜘蛛咬了手,他狠心斷手,又被農婦追逐,不得已狠心藏入狼穴,幸虧群狼白日出去,狼穴里只藏著兩頭小狼,才令他躲過這一劫。
看見小狼舔舐他斷臂上滴下的血后嗚嗚哀叫死去,范康罵了一句“老瞎子果然歹毒!”又怕母狼回來尋他報復,便強撐著又出了狼穴,未免被狼群追上,便一路沿著溪水向上游走,想用溪水隱去蹤跡。
誰知,一夜平安無事,等到第二日早晨,竟然有人來襲擊他,他剛剛斷臂,失血過多,又中了毒,被人打翻在水中,只當自己個命不久矣。
正在他絕望之時,有人出聲說:“這位可是無著觀里的范康范神仙?”
范康強打精神看過去,卻見一個穿著牙色箭袖的豐神俊朗小少年邁著步子悠然向他走來,又聽小少年戲謔地問:“范神仙不在無著觀里發財,來這鳥不拉屎的地方投毒做什么?我們們好不容易想抓條魚吃,偏整條河里的魚都被你毒死了。”
范康想起金折桂曾隨著家人去無著觀打醮見過他,只怕這小少年也來過無著庵,忙捂著斷臂從河水里爬出來。
“哎呀!”一聲嬌呼,又有一個身段玲瓏做了男裝打扮的小姑娘捂著臉背過身去。
“喲,范神仙沒了一只手,這將來可怎么給人家扶乩算卦呀?”那小少年一邊安撫小姑娘,一邊又打量他那斷臂。
范康只覺得眼前的天地在打轉,電光火石間,掐算著這小少年看他是相識又看他斷臂也沒憐憫之心,自己若昏厥過去,定會被他丟下,于是狠心咬破舌頭,靠著舌頭的疼痛強令自己保持清醒,打起精神問:“不知這位是……”
“你不認得我?若是我哥哥,你就當認識了。你可稱贊過他少年英雄,必定會早成大器。”那小少年說著話,卻是去看那被范康斷臂嚇著了的小姑娘,手在那小姑娘背后撫了撫,低聲安慰她,“別怕。”
小姑娘轉過頭來,眼睛里蓄著水霧,看模樣是順著那少年的話,神思不知道飛到nǎ里去了,一開口,就是軟軟糯糯的吳儂口音,“這位……范神仙,認識八少爺?”
小少年臉色晦暗起來,瞇著眼盯著范康的斷臂。
范康已經斷定倘若自己昏倒在這里,這少年絕對不會過問他的死活。他人在無著觀中,日日見的都是達官顯貴,自然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類似“少年英雄、大器早成”的話,不知道對多少世家子弟說過,因此依舊沒想出這小少年是哪位,只是那小少年對哥哥的嫉妒真是不加掩飾。
“……八少爺跟玉九弟是孿生兄弟,長得一模一樣。”那小姑娘看范康一頭霧水,就出提醒。
“原來是玉家少爺,貧道眼拙,竟然沒認出玉少爺。”范康將舌頭咬出了血,看那小少年的冷漠態度,思量著要想叫玉九救他,希望還要放在那小姑娘身上,看玉九對那小姑娘一往情深的態度,想來玉九對那小姑娘聽計從,這小姑娘稱呼玉八為八少爺、玉九為玉九弟,聽到玉八就走神,想來她是十分愛慕玉八的了。于是假裝踉蹌地在水中向玉家人邁進一步,然后跪倒在水中,咳喘道:“能見到玉九少爺,實在、實在是老天保佑,八、八少爺他被人……八少爺的簪子……”一句話不曾說完,便作勢跌倒在水里,做出嗆水掙扎模樣,且在水里滾了滾,亂中拔出頭上木簪,在起身瞬間將簪子在自家斷臂里一插,然后掙扎著伸出手,“救……救命!”
果然聽見那小姑娘如他算計的一樣勸說少年,“玉九弟,快救人吧,只怕他知道八少爺的事也不一定。”
這小姑娘的話音落了,又聽一隨從說:“九少爺、戚小姐,這范道士順著溪水走,是要借著溪水藏去行蹤。他一路任憑毒血流下,不顧及毒死的魚群還有誤吃死魚的鳥獸,沿路害死禽鳥走獸無數,實在有違道家教義。只怕不是好人。況且八少爺才捎信來叫咱們去樂水縣城外匯合。”
范康在水中掙扎,因方才的用力一插,此時又清醒不少,暗恨說這話的人壞他好事,心里正七上八下。
“八少爺捎信來了?”小姑娘似乎是被蒙在鼓里,聲音里滿是不敢置信。
范康只覺得這小姑娘的聲音就像是天籟之音,果然小姑娘錯愕的一句話后,只為了與那“奴大欺主”的隨從較勁,玉九便說:“救他。”
“范神仙是無著觀里德高望重的活神仙,家里的夫人們都信他得很。范神仙放著觀里安逸的日子不享受,來到這兵荒馬亂的地方定然有要緊事。我們們不能不救他。”又有一個隨從順從玉九的心意說了一席話,比之玉九賭氣一般的兩個字,這一席話更能說服人。
其他人聽了,又看范康身邊不住地流出血水染紅溪水,一時動了惻隱之心,又因那水里有毒,不敢輕易下水,便砍了樹枝遞過來伸向范康,叫他用手抓著樹枝被人拉上來。
范康上岸之后,咳嗽個不停。
“范神仙剛剛說八少爺的簪子,是這根嗎?八少爺怎樣了?”小姑娘看范康被人救上來后身上掉下一根簪子,便趕緊去撿。
眾人原本看溪水里的魚兒被毒死,因畏懼范康身上的毒,又看此時血水與溪水混著在他身邊濕了一片,便不敢靠近,不防這小姑娘關心玉八情切、忽然靠近,離著小姑娘最近的玉九就要去拉她。
范康拼著最后一絲力氣,眼疾手快地將握在小姑娘手上的簪子搶回來,借著玉九將小姑娘拉開的力道,又狠又快地在小姑娘手心里割開一道口子,低垂的臉上露出一抹得逞的笑,料到為給小姑娘解毒,這群人必定會替他尋來解藥,于是半真半假地昏迷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