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開始的崇禎十五年,大明兩廣的高級地方官就出現了大規模變動,如今是沈猶龍出任兩廣總督一職,瓊州知府則換成了沈廷揚。
沈猶龍是從福建巡撫轉任而來,為人剛正不阿,清正廉潔,沒啥好說的。沈廷揚由北京戶部郎中一職升調瓊州兵備道兼知府,則屬于違背歷史原貌的人事安排。
曾經貶在瓊州好幾年的趙有恒,在幾年前官復原職后,歷經南京都察院右僉都御史、福建布政司左參議等職,現在也調任兩廣,擔任廣東巡撫兼右僉都御史,奉旨監理兩廣兵馬錢糧軍械。兩廣總督通常兼任廣東巡撫的人事,這次也出現了罕見的分離。
如此耐人尋味的大動作,則是因為在去年年初,上一任兩廣總督張靜心即將卸任的時候,發生了一件震動兩廣的“百花居案”。
時任瓊州知府的“路人甲”和部分官員,適逢廣東道監察御史到訪問事,一波官員在瓊山縣一家名為百花居的酒樓里宿醉不起,結果偏偏半夜時百花居發生了火災。洶洶的火勢波及了百花居周遭多家民宅店鋪,瓊州知府、通判在內的多名從外地遷入的瓊州官員,連同廣東道監察御史都葬身火海。
如此離奇的官員集體遇害案,一度引起了崇禎皇帝的注意,而長期山高皇帝遠、少有高層問津的瓊州,其多年來取得的經濟發展成果讓崇禎翻看之下大吃一驚。
一番了解之后,才發現每年經由瓊州轉運入粵、閩、浙三省的米糧居然高達70萬石,其中進入廣州的數量就有60萬石,而瓊州府數年間上交戶部廣東清歷司的“雜課銀”也有幾萬兩。
再一詳查,當年熊文燦拍著胸脯保證的“以流民實瓊屯墾。可解災荒流民滋事之難,米糧百萬之利亦可期也”居然幾近成真。
雖然都是糧商倒賣流轉,但以瓊州這個鳥不拉屎的偏野地方,能活絡出如此大數量的米糧,簡直就是奇跡!
再延伸到東南三省,閩、浙、粵,乃至整個南洋。海上糧食貿易這些年非常活躍,部分糧食貿易還一度還到達山東。東南沿海州府糧價平穩,雖然災荒也時有發生,但卻是大明民亂最少的地方,比起十年前簡直不知道好了多少倍,也支持著崇禎那岌岌可危的朝廷歲入。
再回想起多年前熊文燦主政兩廣時,莫名其妙地每年總會多出幾萬兩白銀的內帑收入,已經窮得沒抓拿的崇禎這才真正開始審視兩廣及瓊州對大明的重要程度。
傳統的江南運河漕運已經越來越力不從心,河道久失疏浚。江南漕糧北上,地方沿途吃拿卡要多如牛毛,朝廷在漕運上的耗費一年比一年多,運到北方的米糧卻越來越少。一旦遇見兵禍天災,漕工民夫離散十之**,漕運就更加岌岌可危。從天啟年間開始。蘇淮、山東的天災民亂就沒消停過,漕運被截斷已經不是一次兩次的事了。
沈廷揚,這個讓崇禎皇帝寄予厚望的前戶部郎中。是明朝末期少有的提倡“海上漕運”的開明官員,曾將《海運書》和《海運圖》進呈崇禎。光是口頭宣傳還不足以證明,沈廷揚隨后在崇禎將信將疑地認可下,在山東登州主持對遼東寧遠戰區的漕糧海運嘗試,結果效果極其明顯,不光周期短,而且耗費極少。
崇禎事后曾高興地說:“居官盡如沈廷揚,天下何難治!”可見崇禎對沈廷揚的期望有多高。雖然未能改變北方大局,松山戰役依然以“關外盡陷”而告終,但沈廷揚提倡并經過實踐的漕糧海運一事。卻讓崇禎記在了心里。
瓊州引入流民,屯墾成果顯著,證明當地糧產潛力巨大。以瓊州為樞紐的兩廣南洋米糧貿易也十分昌盛,說不得哪天還真是“獲百萬米糧之利于海上”。唯一麻煩的,就是如何大規模的實現海上南糧北輸的大工程,畢竟從兩廣到山東,遠不止山東登州到寧遠那么一小段的距離。
崇禎皇帝孤注一擲欽點沈廷揚出任瓊州兵備道兼瓊州知府,就是希望對方能再度創造一個米糧海運的奇跡,打著將來能從兩廣和南洋搞來更多錢糧的主意。若在以往,誰出任瓊州就是個政治棄子的信號,但現在卻意義完全不同了。
這種完全打亂地方軍政號令統屬關系的任命,在明末天啟和崇禎兩個時期大面積出現,崇禎年間堪稱“萬金油”的兵備道一職尤為突出。許多時候沒有特定品級限制,職權可高可低,可有可無,可一旦有了皇帝的敕令,又能地方軍民內政司法稅政亂七八糟一把抓,也算是明末國家地方管理日趨混亂的奇葩特征之一。
至于趙有恒,瓊州一開始的興盛就是從他手里發端的。趙有恒曾有多年任職瓊州的經歷,更曾被熊文燦稱贊為“熟知東南民事、通曉南洋商事夷情”,在南京和福建任上的風評也很好,由他出任廣東巡撫,統籌監理地方錢糧兵馬軍械自然也是最佳人選。
更重要的是,兩廣一旦納入朝廷的南糧北輸戰略,海防壓力就更大,以現在廣東邊海諸多爛如稀泥的衛所,根本無法承擔,要再養出一波類似鄭芝龍、顏思海這樣的邊海兵霸,絕對是崇禎不愿意看到的。
至于幾年前那個“南洋米夷求貢舶、落難于外洋孤島”的小插曲,無論是崇禎皇帝本人,還是當時的內閣諸臣,都被那批送上門的海量軍火給弄暈了頭。
說是稀里糊涂就出租了香港島倒不至于,但面對巨大的海貿利益,以及滿清的軍事壓力,內閣少有的“同心協力”了一把。對老窩盤桓江南的東林黨而,已經有了澳門的先例,再多一個能給自己帶來更大實惠的香港也無不可,何況租期只有十年,也不怕尾大不掉。
崇禎皇帝含糊其辭地“原則上”默認了那個鳥不拉屎的小島的出租意向。甚至還流露出迫不及待的意思。時任兩廣總督的張靜心則成功地“揣測圣意”將此事操辦了下去,算是黨爭厲害的明廷中樞難得一次“雙贏”的政治活動。
所以趙有恒的職責,不光是重整廣東沿海兵鎮,其中還隱含著為朝廷從南洋引入更多泰西銃炮的意愿。
如此“二沈一趙”的組合,算是崇禎在內憂外患之中做出一次“最英明”的決策,但最終成效如何,大概崇禎自己也捏了一把汗。而且他也不會想到這個大明王朝也只剩下茍延殘喘的半條命了。
……
1642年3月14日,周四,大明帝國歷崇禎十五年二月十四。
曾經的“東南擎柱”熊文燦,在轉任內地數省剿寇總理之后,還是沒能逃過他本身的宿命。熊文燦在東南沿海的那一套手腕,到了內地就明顯不靈了,對農民軍過于謹慎或是懷柔的態度,最終導致張獻忠之流折騰壯大。熊文燦在前年被崇禎抓了墊背,捕斬棄市。身死名裂。
熊文燦是掛了,但他多年來留在東南數省的某些影響卻沒有消散,并被繼任者默認沿襲。大明廣東瓊州府,就因多年前熊文燦一道《請實瓊屯墾以解遼事疏》而受益。
在各省地方官各種推三阻四的拖沓執行下,瓊州六七年間還是聊勝于無地從閩、浙、湖廣、滇、黔一帶的流民重災區挪來了數萬口人丁,其引入流民的力度還不如瓊州本地的士紳商號大戶們私底下的小動作。
不算生黎。現如今瓊州府的治下人口已經悄然突破40萬,尤其是治所瓊州城(瓊山縣),城內居民人口超過了10萬。只是瓊州地方財政表面上的匱乏。那一段段斑駁的城墻還保持著要死不活的舊樣。
城外的農田早在上個月就開播了,一畝畝出苗的稻秧青翠欲滴,再過半個月就將插秧。而更遠方的一大片用籬笆和溝渠圍起來的平原或丘陵上,密密麻麻、整整齊齊的甘蔗田、棉田、椰林等經濟作物幾乎一眼望不到邊。部分去年的秋冬作物已經在收獲,大大小小的馬車滿載著各種農作物正在朝著各處農莊匯集,其中大部分是近些年才從華美引進的土豆。
瓊州城內的情形就更不一樣了,曾經枯槁慘淡的街道不知道什么時候起,變得異常繁華熱鬧。大量近些年新建或翻修的商鋪或亭臺節次鱗比,瓦肆酒樓林立,一些商鋪貨棧就當街敞開著叫賣。富商牙人的身影比比皆是。從碼頭或其他方向而來的進城貨車絡繹不絕,老百姓們相比之下也面色紅潤,看起來生活還算過得去。
“瞧。是趙大人,真的是趙大人!趙大人回瓊州了!”
一隊兵馬從碼頭方向進城,街上的瓊山縣居民一眼就認出了當頭騎馬的大明官員。無論是賣菜的小販,還是街邊的店鋪老板,都手忙腳亂頗為熱情地端茶奉水,里外三重地擠到了隊伍邊。
“各位鄉梓父老久違了,本官履任新職,此次前來瓊州拜會沈大人。”
趙有恒已經年過五十,為官頗得人心,如今在東南數省名聲鵲起,又是廣東巡撫。作為瓊州的老父母官,只要是趙有恒出面,瓊州百姓都是極為順從給面子的。
趙有恒朝著四周圍攏的瓊州百姓不斷拱手回禮,想到自己離別數年還是被瓊州百姓牢牢惦記,心里也暖洋洋的。做官做到這個份上,先不說發財與否,這大好的名聲也不是一般人能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