羋壓道:“你要我放‘升龍火’?”
雒靈點了點頭,匆匆向東邊掠去。
月色被一片烏云遮住,整個世界暗得如同太古時代的混沌時節。羋壓深吸一口氣,陡然仰天張口,一條火龍從他口中沖出,垂直飛向星月無光的天頂,飛到三百丈高空突然爆炸,化做萬千焰火,把方圓十里耀得如同白晝。
彌留之愛
只有命運,才能設下最完美的陷阱。
在高空焰火那炫目光芒的刺激下,桑谷秀慢慢睜開了眼睛。她的身體漸漸冷下去,眼神卻熾熱無比:燃燒著悔恨,燃燒著痛苦,燃燒著甜蜜,燃燒著心酸。
“阿秀姐姐,你在說什么啊?”桑谷秀已經完全迷糊了,羋壓聽不懂她口中喃喃自語些什么,只聽得懂“若木哥哥”幾個字。對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來說,一個相熟的人慢慢地在自己的懷里冷卻、僵硬,是一件十分恐怖的事情。以羋壓的年紀,還不懂得什么是死亡,可他卻抱著一個瀕臨死亡的人。
“怎么辦,怎么辦?我該怎么辦?有莘哥哥,雒靈姐姐,你們快回來啊!”羋壓急得哭了,眼淚啪啪落下,卻沒能拉住桑谷秀逐漸脫離軀體的生命。
“若木哥哥……”
彌留中的桑谷秀仿佛又回到了那恐怖的一瞬:她的胸腹之間突然伸出一只利爪,偎依在一起的兩個人還沒有反應過來,利爪已經洞穿了若木的小腹。由于和九尾還處于合體狀態,對利爪保留著部分的觸覺,所以桑谷秀能夠清楚地感到:這只如同自己身體一部分的利爪,正刺穿若木的皮膚和肉層,攪動著這個自己最愛的人的內臟!那感覺,就像是自己在親手殘殺這個自己深愛著的美少年。
一想到這種可怕的感覺,桑谷秀就如同陷身于不可脫離的夢魘之中。在那一瞬間,桑谷秀想叫,卻叫不出來;想哭,卻哭不出來……在那一瞬間,她想到死,可死就能讓她解脫么?在這一切發生后,甚至是死亡也不能讓她從靈魂的自責中解脫出來。
在那一瞬,她望向若木,這個美少年先是一驚,但震恐過后,他的眼神便變得清澈無比,似乎已經完全看穿了這個嬌弱身體內那頭妖獸的陰謀。然后他竟然笑了,很溫柔地笑了——就像小時候桑谷秀弄折了小扶桑樹幼嫩的枝葉,若木安慰她時的那一笑。
這一笑卻讓桑谷秀更加心酸。“把我殺了吧,連同那頭狐貍!”這個念頭來不及說出來,只是化做眼眶里的一滴淚珠。
但若木卻微笑著俯下了頭,在這一彈指間,九尾的利爪在若木的腹腔內連轉十三下,幾乎把他的所有內臟都搗成了碎末。但若木還在微笑著,輕輕在桑谷秀的額頭上吻了一下——一股清涼迅速充滿桑谷秀的身體,把九尾的妖氣逼了出去。桑谷秀只覺自己如同虛脫,倒在地上。若木似乎連扶她一把的力氣也沒有了,他的臉色慘白得可怕,而更可怕的是他胸腹之間的那個血洞。
若木的嘴唇嚅動著,似乎在說:“別怕,它還沒傷到我的心臟,我沒事。”
可桑谷秀卻聽不見他的聲音,是自己聾了嗎?不是!那九尾咆哮著逼近的聲音自己明明聽得一清二楚。
難道若木哥哥連聲音也發不出來了嗎?
那九尾被若木用龍息之功硬生生逼出來以后,露出了原形:一頭老虎大小的九尾狐。若木怕傷到桑谷秀,那青龍之吻太過柔和,沒有對九尾造成重創。眼見九尾怒吼著撲了上來,桑谷秀便想擋在若木面前,就此死去,卻見眼前人影一晃,江離擋在自己面前。
“我是怎么到這里來的?啊……當時,當時……”
當時若木仍然屹立不倒,他那被洞穿的腹腔長出無數奇花異草,以若木的肉為土壤,以若木的血為肥料,迅速地生長著,不久便把他的整個身子給覆蓋了。
“若木哥哥……”桑谷秀掙扎著向他爬去,若木卻突然向因自己倒下而垂死的幻蝶吹了一口氣,那幻蝶登時重新煥發生機,把桑谷秀背了起來,向毒火雀池的方向飛去,要把她送離這個危險的地方。
“不!不!若木哥哥……”
那逐漸淡出視野的美少年仍在微笑著,但他的頭發已經完全變成暗淡無光的死灰色,他的生命呢?
“江離哥哥,季丹叔叔,你們快來啊!若木哥哥!有莘公公!快來啊!”羋壓急得手足無措,呼地又向天空吐出一條火龍。
懷里的桑谷秀,手足已經完全冰冷,可她還在堅持著要說什么。
“阿秀姐姐,你到底要說什么啊?”
“快!剝下絲,那些絲……”
桑谷秀的身上果然開始生出一些像蠶絲一樣的東西,羋壓并不知道這是桑家臨死結繭化蝶的征兆,還以為是這些絲在給桑谷秀帶來痛苦和死亡。
“快,剝下……絲……”桑谷秀痛苦地呻吟道。用最純潔的天蠶絲護住身體,若木哥哥應該可以活下去吧。
“好,好,我馬上剝!”
吱吱的聲音響起,羋壓賣力地剝著桑谷秀身上越來越多的絲。那扒皮削骨般的痛楚讓彌留中的桑谷秀痛得幾次醒來又幾次暈死。她已經完全無法動彈了,也完全沒法說話,甚至五官也逐漸失去了功能,但她卻像桑家所有人一樣一旦陷入抽絲剝繭的死境,觸覺卻會異常敏感,精神也會異常清醒。
“阿秀姐姐,馬上就好,馬上就好了,你忍著點……”感覺到桑谷秀的軀體沒剛才那么僵硬了,似乎體溫也恢復了些,羋壓興奮起來,臉上的眼淚漸漸干了,越剝越是順手。
羋壓完全沒有注意到,一個魁梧的身影正憤怒地沖了過來。
九尾的功力超出之前的預想,雖受挫于若木的龍息之功,戰斗力打了個折扣,但江離的功力畢竟較淺,眼見再難阻截,忙捏破多春草的種子。收到訊息以后,有季丹洛明和有莘羖聯手,前面應該還可以守住。
江離沒有再注意九尾的去向,現在最重要的是照看若木。他回過頭,若木身上已經盤滿了藤蔓,開滿了鮮花,他的頭發雖然暗淡,所幸還保持著青春的容顏——可見若木的元神還未喪滅。但一察覺到若木那幾乎沒有內臟、只靠川芎(xiong)[6]填滿的胸腔腹腔,江離幾乎要哭了出來。太一宗沒有血宗那樣強大的肉身恢復能力,也不可能像血宗那樣把肉身練到化零為整的混元境界。
“不要這樣。”若木微笑著說,他仿佛已經恢復了一點元氣,“不要壞了修行,我還死不了。”
江離摟住若木,向他吻去,但若木的雙唇卻閉得緊緊的。
“師兄!”
“不要浪費自己的真氣,沒用的。”
“可是……”
“我說過,我暫時還死不了。”
九尾向著毒火雀池狂奔。它已經解決了一個大障礙,只要再過一關,就能恢復完全覺醒的意識。為什么要覺醒?是因為覺醒能讓自己更加強大?還是說覺醒能給自己帶來快樂?好像都不是。
為什么要覺醒?其實九尾不知道。或許對所有半智慧狀態的生物來講,追求覺醒乃是一種本能——哪怕覺醒以后是一個完全不可測的精神境界。
九尾跑著,跑著,跑了很久,但那三個山頭外的毒火雀池卻總在三個山頭外。怎么回事?它突然停了下來,散發著濃烈的妖氣,一雙火一樣的眼睛四下掃射,要看穿自己所處的幻境。
“沒想到這么快就被看穿了。”暗處的雒靈嘆了一口氣,正在這時,毒火雀池的上空傳來一聲巨響。“天!那是什么?”似乎有兩顆巨星在毒火雀池的上空相撞,爆發出陣陣震撼天地的波動。
離毒火雀池越近,桑鏖望就越害怕。也許連親兄弟桑季也不知道,長女的去世對他造成了多大的影響。
“為什么?為什么當初要答應把馨兒送往夏都?為什么當初要相信那些川外人?”
這兩年來,他一直活在自責中:“阿秀,你可千萬不能再有事啊!”可是事與愿違,桑谷秀的生命氣息越來越弱了。到了!轉過一塊巨巖,他終于見到了自己的寶貝,自己的骨肉,自己的血脈!
可他看到的,是一個奄奄一息的女兒,一個斷絕了生機的女兒,一個正在被抽絲剝繭的女兒!
沒救了……他不想承認這個事實,但卻又騙不了自己。他不忍再看眼前的光景,可這一切還在發生。只是一彈指間,這個疲憊的老人深深的恐懼轉為絕望。當看見羋壓的手再一次往阿秀身上的蠶絲伸去的時候,這種絕望又轉為無窮的憤怒!
桑鏖望掩面悲吼一聲,兩行老淚流了下來。就在這時,還沒明白過來發生了什么事情的羋壓被一股巨大的沖力擊中胸口,飛了出去,身體還沒落下,在半空中人就已經暈死了。
“阿秀啊!”桑鏖望強撐著走了過去,干枯的手掌輕拂愛女清白的容顏,“龍息!是龍息!”他察覺到女兒身上除了因體弱奔波以外,更受到龍息的傷害,心中更加痛恨:“若木!你好……有莘羖,你為了你老婆復活,伏下好長的餌線啊!”
傷是龍息造成的,地點就在有莘羖妻子賴以重生的毒火雀池旁邊,抽絲剝繭的是有窮的首腦人物之一,一切還有什么可疑的?
抱起地上那一小堆剝下來的蠶絲,桑鏖望運起真元,一點一點地幫自己的女兒粘上去。“這件事情,本應該是你來幫我做啊!你這個不孝的女兒啊……”此時此刻,桑鏖望不再是一國宗主、西南之霸,而僅僅是一個老人,一個再次失去女兒的老人。
在桑鏖望的淚水中,桑谷秀全身迅速結繭。桑鏖望小心翼翼地把女兒的天蠶繭搬到一個隱蔽處,招來東海之青苔,西漠之白沙,南嶺之紅土,北荒之黑壤,中原之黃泥,壘成一個五色小丘,把天蠶繭珍而重之地藏在五色小丘之中。
整頓好了這一切,這個悲傷的老人開始恢復他的神采,因為他的悲傷正在變成憤怒與仇恨。他的腰桿重新挺直起來,他的眼神再次凌厲起來,他要報仇!只有報仇,才能發泄他的絕望,才能轉移他的悲痛!
“祝融之后么?正合適!”他盯著地上生死未卜的羋壓,兩條眉毛突然變成白色,如同蠶絲一般越變越長,然后直飛出去纏住羋壓,把他憑空吊了起來。“祝融!我要用你后人的鮮血,污染這個雀池!有莘羖,我要讓你連妻子的元神都找不回來!”
桑鏖望兩道白眉一用力,羋壓被甩在毒火雀池的上空。桑鏖望正要作法,令羋壓妖化,再用他異化了的血來污染毒火雀池,令朱雀百年之內不能重現。突然一條人影箭一般射了過去,把懸在半空中的羋壓一把抱住,剛好落在毒火雀池的岸邊——年少矯捷,滿臉怒色,正是有莘不破。他和有莘羖剛剛趕到,聽到桑鏖望最后一句話,這一驚非同小可。有莘羖當機立斷,把有莘不破向羋壓扔了出去,救下了這個不知死活的少年。
有莘不破看看雙眼緊閉、生息全無的羋壓,抬頭怒道:“巴國國主!你也是一方霸主、西南領袖!居然做出這種事情!不覺羞愧么?”
桑鏖望掃了一眼有莘不破,又盯著剛剛轉出來的有莘羖,冷笑道:“正主兒不放過,幫兇也要死!”
有莘羖臉上露出遺憾的神色,道:“桑鏖望,你我數十年交情,你為何……”突然見桑鏖望背后那堆五色小丘后轉出一人,竟是在蜀國界被自己嚇走的那個方士——他不是夏都的人么?在這混亂的情形中,有莘羖以為桑鏖望已經接受了大夏王的諭旨,那句話也問不下去了,轉而嘆一口氣道:“原來如此,罷了罷了。”
桑谷馨被大夏王謀害一事,一來沒有確切的證據,二來桑家還沒準備好和大夏全面開戰,因此秘而不宣,只有寥寥幾個人知道。江離考慮到師兄的感受,還沒想好怎么跟若木、有莘羖等人提起此事,因此有莘羖不知道這些曲折,但想桑鏖望和大夏王有翁婿之親,他聯合了夏都的人來對付自己,并不奇怪。有莘不破雖然知道桑谷馨一事,但對桑鏖望所知不深,一時也無法冷靜下來分析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桑鏖望見有莘羖的行,卻又誤會了,以為有莘羖是見了背后的五色丘冢,知道對女兒抽絲剝繭的陰謀已被揭破,這才住口不再講交情。
兩人正自對峙,有莘不破舉目不見雒靈,心中大急,喝問道:“雒靈呢?你把她怎么樣了?”
有莘羖想起一事,也喝道:“你從正北方來是不是?季丹洛明呢?”
這兩件事情桑鏖望知其一不知其二,當此仇恨滿腔之時,也沒興趣解釋什么,仰天哈哈一笑,他所立的地面突然一陣劇烈震動。
有莘不破想起桑谷雋召喚幻獸巍峒的情景,把羋壓往一塊巨石后面一放,便要撲上搶攻,不料肩頭一緊,卻被有莘羖按住了。只見桑鏖望腳下不斷隆起,隆到二十丈高以后還在不斷向上拔,似乎要造出山來。
有莘羖冷冷道:“桑鏖望!你真要把它召出來么?要知道若把它召出來,你我之間就不再是戰斗,而是戰爭了!”
桑鏖望在高處瘋狂地笑著:“戰爭?我早就該發動了!如果我能早做決斷,也許能夠挽回更多的東西……”在他蒼涼的笑聲當中,腳下的那座“山”還在不斷增高。
有莘羖沉沉地嘆息一聲,不再說話。有莘不破突然發現身后有異,忍不住回頭。
百丈方圓的毒火雀池,四周有四座如筆如柱的山峰挺立環衛著。四座山峰的中間、毒火雀池的上空,正產生一個巨大的扭曲空間。
“舅公!”有莘不破剛想問清楚,才發現有莘羖不見了。他不知何時已出現在那扭曲空間的中心地帶,如天神一般懸浮在那里。
“師父!他們在干什么?”
“瘋子,瘋子,兩個瘋子。”靖歆不知是在回答徒弟的問話,還是在喃喃自語,“打架就打架,居然要召喚始祖幻獸!瘋子!”
“很厲害嗎?”
“笨蛋!”靖歆竟然害怕得顫抖,“就算只是被始祖幻獸的余威觸及,我也沒把握能自保!”
“始祖幻獸?”有莘不破聽到后心中竟微微有點興奮,“難道比巍峒和赤髯還厲害嗎?”一念未已,桑鏖望足下的高山突然泥沙俱下,但和有莘不破心中的獨形狀不同,這巨大的始祖幻獸,竟然是一條大得出奇的蠶!那高山一般的身軀,顯然還只是它身體聳立起來的一部分,地下不知還埋著多長的一段。
有莘不破正自駭然,突然背后一聲驚雷般的虎吼,把大地震得顫動不已,把天空震得黯然失色。有莘不破回頭仰望,一頭因太大而看不清全貌的白色巨獸,四足分別站立在雀池四周的四座山峰上——那四座山峰,竟然不比這四條巨腿粗多少。由于他是從下仰望,被巨獸擋住,根本不知道有莘羖位于何處。
在有莘不破的印象里,巍峒和赤髯已經是前所未見的龐然大物,但和這兩大始祖幻獸相比,巍峒和赤髯簡直就是兩個小物。
“桑鏖望!”有莘羖的聲音遠遠傳來,仿佛來自曠遠的天際,“這雀池是你西南地脈所聚,你我若在地上打,不用幾個來回,只怕連地形也要大變!”
桑鏖望的聲音迎風傳來:“好!那就到天上打!——衣被天下,護我山河——”他話音方落,便見那巨大的天蠶吐出萬丈蠶絲,一彈指結繭,再彈指破繭,三彈指化蝶——那巨蝶左風翅張開,山河為之一暗,右雷翅張開,星月為之無光。風雷兩翅齊振,扶搖而上,激蕩產生的旋風把兩翼覆蓋下的參天古樹也連根拔起。
有莘不破聽有莘羖高聲道:“白虎!努力!”那始祖幻獸白虎雷吼一聲,背部一聳,長出左右各九百九十九支巨刀,排成扇形;刀扇一震,聳出三千三百三十三支長矛;再一震,長矛頂端又伸出八百八十八柄利劍——千萬把刀劍形成兩扇巨翼后,有莘羖一聲長嘯,白虎騰空而起,直上九霄。
不多時,兩大幻獸已經飛到肉眼難辨的高度,以有莘不破這樣的眼力遠遠望去,也只覺得就像天上多了兩顆星星。
“天!”馬蹄喃喃道,“他們,他們還是人嗎?”連白癡的馬尾也被這奇觀震撼得忘了口中的麥餅,呆呆地望向天空。
“啊!這里有個洞,哈!有救了。”靖歆在歡呼聲中鉆進五色丘壑的一個縫隙中去了。其實以他的功力,并不比有莘不破、江離、雷旭等人差,論火候與經驗更比這些年輕人來得老到,他對時局的掌控也非常人可比,辯才更是了得,否則孟涂那一晚也不會說得桑鏖望兄弟蠢蠢欲動,但只因生性太過謹慎膽小,一遇到危險就變得畏畏縮縮。
見到師父這樣,馬蹄腦子一轉,拉起哥哥也鉆了進去。
“這些家伙真沒出息。”有莘不破正想著要不要把他們揪出來,突然萬里高空一聲巨響,抬頭望時,原來是兩顆“巨星”在高空相撞,激蕩出無數火花落了下來。這一撞之威當真非同小可,落下來的殘骸,雖然在半空中因摩擦而消解掉大半,但仍有巨大的威力。有莘不破仿佛又重見大荒原的千里流火,一邊觀察戰況,一邊左閃右避。
這一場近于神的戰爭,會有勝利者嗎?
重生或死亡
“那是什么?彗星相撞么?”桑谷雋順著羿令符所指望去,看了一會,驚叫道,“不好!好像是白虎和我家天蠶!爹爹不會真的和有莘伯伯打起來了吧?我們得快!”
“你在干什么?”
有莘不破聽到江離的聲音,心中大喜,只見江離駕著七香車,從東面飛來。車上還坐著一人,卻是若木。
江離道:“見到我你好像很高興的樣子。”
有莘不破道:“當然高興!羋壓生死未卜,雒靈下落不明,我一個人在這孤掌難鳴,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咦,若木哥,你怎么了?”
若木勉強一笑,江離代為回答:“師兄被九尾暗算,受了傷。”
“沒什么大礙吧?”
江離不想多談這件事,道:“雒靈在前面布下‘心眼亂幻境’阻住九尾,不用擔心她。羋壓怎么了?”也正因九尾受阻于雒靈,所以若木和江離雖然起步較晚,反而趕在九尾的前面到達雀池入口。
有莘不破聽見雒靈無恙,心中大慰。季丹洛明功力絕頂,有莘不破反而不很擔心。聽江離問起羋壓,忙把這半大小子從巨巖下面抱了出來。江離下了七香車,讓羋壓躺上去,細細檢查他的身體,過了半晌道:“傷得很重,但暫時沒有性命之憂。究竟誰把他傷成這樣的?”有莘不破聽了,這才舒了一口氣,向他講了這邊的狀況。還沒說兩句話,一個大火球當頭砸了下來,有莘不破抽出鬼王刀,一晃變成一丈長短,一尺來寬,飛身跳起,把大火球給砸開了。
若木道:“用竹子,布天旋引風陣。”江離把七香車驅使到一高處,手一揮,清香淡淡,露水滴滴,片刻間竹筍破土,江離吹一口氣,數十個竹筍眨眼間長成一片小竹林。這竹林布在巽位上,自竹子長成,竹林上空竟然大風蕭蕭,永不止息。一些砸向竹林的火球還沒靠近,便被大風刮偏了。
兩人一邊觀看天際的戰況,一邊聽有莘不破講述,若木越聽越是憂心:“巴國國主怎么會這樣倒行逆施?此事只怕蹊蹺,有莘大哥也太暴躁了,也不先講清楚就動手。”
“還不夠清楚嗎?”有莘不破怒道,“看看羋壓的傷!這可是桑鏖望親自下的手,我們親眼見到他要污毀毒火雀池,還不夠清楚嗎?”
江離道:“桑鏖望從正北來,那么季丹大俠……”
若木道:“別太擔心,季丹防守天下第一不是徒有虛名。嗯,桑鏖望在此桑季卻不在,多半是桑季用什么法子把季丹纏住了。唉……”
有莘不破道:“怎么了?舅公的戰況不妙嗎?”
抬頭望天,這時天上的情況又是一變:不再是兩顆“彗星”相撞的情景,而是兩個光點爭衡的局面——東南邊一片彩色光點布成半月形,西北邊一片白色光點布成紡錘形。
有莘不破看了片刻,喃喃道:“怪不得舅公說召喚出始祖幻獸以后就不再是戰斗而是戰爭……”
若木道:“看來有莘羖占了優勢,暫時不用擔心他。不過……”
有莘不破追問道:“不過什么?”
若木嘆道:“本來我以為有莘羖和季丹洛明攔在這里,把九尾截住十拿九穩,哪知是現在這個狀況……雒靈的心幻之術尚未大成,阻不了九尾多久的。雖說九尾受了我龍息之創,但要攔住它可就難了。早知道大伙兒不如不分開。就算九尾見到我們聚在一起不敢出現,也勝于讓它進入毒火雀池。”
有莘不破聽若木這話,竟不把他自己計算在內,再想起剛才布“天旋引風陣”,他也只是指點而不親為,看來若木的傷勢比自己想象中要重得多。
江離忽然道:“師兄,你見雒靈施展心幻之術而毫不奇怪,難道你早就知道她是心宗的傳人?”
若木點了點頭,道:“不單我,季丹洛明和有莘羖也早就知道了。要不怎么會讓她居中策應?”
“你們好像對她沒什么偏見啊。”
若木笑道:“我們為什么要對她有偏見?”
“心宗是旁門啊,而且和本門積仇不淺。”
若木道:“看來你的確是沒滿師就跑出來的,連四大宗派的歷史也沒搞清楚。”
江離不禁臉上一紅,若木突然呆呆出神。
“師兄,你怎么了?”
若木回過神來,盯著有莘不破道:“她呢?她呢?為什么你一直沒有跟我提到她?”
“若木哥,你說誰啊?”
“阿秀!阿秀在哪里?”
“阿秀?你是說桑姐姐嗎?她也來了嗎?”
聽了這話,若木登時臉色大變。
“噫!”羿令符道,“這是什么?倒像一個蠶繭,但天下怎么會有這么大的蠶繭?”
桑谷雋用手觸摸著眼前突然出現的巨大蠶繭,道:“看這氣息,應該是我叔父的!”
羿令符驚道:“他做一個蠶繭在這里干什么?”
桑谷雋道:“不僅是做一個蠶繭在這里而已,如果我猜得沒錯,叔父應該在里面。”看羿令符驚訝中有不解之色,便解釋道:“這是我家用以羈縻強敵的法門,天蠶蠶繭內,五感閉絕,被困在里面的人不但無法出來,甚至無法感知外界的一切情況。但這法門只能困敵,不能傷敵,而且是與敵俱困,施法者同樣與外界斷絕五感,不到功力耗盡,自己也無法破繭而出。”說到這里不由心中大憂:“所以這功夫只有在遇到比自己強大的敵人,意圖拖延對方的時候才用。到底是什么人這么了得,把叔父逼到這種地步?”
羿令符道:“你能打開蠶繭嗎?”
“能否打開是一回事,”桑谷雋道:“問題是打開之后,你有把握壓制住那個被我叔父困住的人?”
正在這時,南方天空又是一聲巨響,羿令符道:“沒時間磨蹭了,我們得快去前面看看發生了什么事情。”
桑谷雋道:“我怎么放心把我叔父丟在這里!他破繭以后必定疲憊不堪,到時豈非任繭中人魚肉?”
羿令符道:“那就把這蠶繭帶上吧。我先走一步,你隨后來。”
“好。”桑谷雋道,眼見龍爪禿鷹攜羿令符急飛而去,忙召喚來一頭寬背獨,把天蠶繭馱了,向南而去。
“你說你來的時候,這個地方就只有羋壓和巴國國主,沒見到阿秀?”若木心中一急,一口氣提不上來。他現在體腔之內六腑俱亡,全憑一口真氣吊著,連血也沒得咳,當下只是喘息著。
江離沖了上來,要探他的傷勢,若木伸手擋住,又喘了一會兒,道:“不必了,你不用管我。”
江離安慰道:“阿秀姐姐先九尾而來,這一路我們沒發現什么異狀,只要她到了這里,不是遇到雒靈,就是遇到巴國國主,多半是這兩人把她安置在哪處了。”若木心想有理,心下稍安。江離又道:“早知道,剛才經過雒靈身邊的時候,就該問她一問。”
有莘不破突然歡聲叫道:“看!才說到她,她就來了!”
江離心中一凜,知道雒靈既然來了,那九尾肯定就已脫困,舉目望去,只見一個窈窕的人影在夜風中便如一葉被急流沖蕩的小舟,似乎隨時被急流所淹沒,但關鍵時刻偏偏又轉折如意。江離心中嘆道:“她平時文文靜靜,沒想到身法這么好看。”卻聽身邊有莘不破贊嘆說:“她平時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沒想到這樣了得。這身法好快啊,我也未必趕得上她。”若木道:“你們倆別光在那里說話了,快想想怎么阻擊九尾。”
果然,雒靈背后不遠處,一頭老虎大小的狐貍張牙舞爪地緊跟著。有莘不破抽出鬼王刀,便要跳出,若木突然道:“記住!目的不是殺它,而是要借助朱雀的精火凈化它身上的妖氣。以你們的功力,只要能阻止它接近毒火雀池便是了。否則,有莘羖這幾十年的心血和等待就全白費了。”有莘不破一怔,江離已如流星般飛了出去,不奔向九尾,卻沖向毒火雀池的入口。
若木又對有莘不破說:“你啊,什么都是頂好的,就是有時候沖得太快連最初的目的都忘記了。”
有莘不破笑道:“我不像江離,他看起來透明得像一塊水晶,肚子里的每一個心思都要繞十七八個彎,我的腸子是直的。”
若木笑道:“真的嗎?腸子直的人能一眼看破江離是一個心事重重的人?”
有莘不破笑道:“那是因為心機很重的人我見得多了。”
若木道:“你好像并不喜歡心機很重的人啊,為什么看起來很喜歡和江離在一起?”
有莘不破想了想說:“不知道啊。也許我其實不是不喜歡心機重的人,而只是自己不想做這樣的人罷了。我師父的城府更深!天上地下、古往今來、人心性情,他全部裝在肚子里。可我也不討厭他啊,就是他老人家太老了,沒江離這么年輕、這么漂亮。”
若木微微一笑,道:“那倒也是。”說著看了看有莘不破手中的鬼王刀,此刻刀身已經凝成一片青紫之氣,便問道:“怎么樣了?”剛才兩人似乎只是在散漫無依地閑聊,但其實有莘不破是一邊說話,一邊凝氣聚息。
“還不大行,總覺得差了一點。”
談話間,江離用“桃之夭夭”之法,使一棵巨大桃樹散開的枝葉封住了毒火雀池的入口。雒靈隱身于桃花之中,正在調息回氣。若木早先曾在雀池入口不遠處種下了杻木[7]和籜(tuo)草[8],布下一個葉舞芳華陣,現改由江離發功主持,威力雖然稍減,但九尾在陣中左右奔突,一時也沖不出來。
“江離好厲害啊。”有莘不破說,“比我們斗蠱雕時強好多啊。”
若木笑道:“你也很不錯啊。江離功力是又進了一層,而你不但功力進步了,而且還摸到了釋放自己力量的法門。”說著突然想起一事,問道:“你會心語嗎?”
“心語?”有莘不破說,“不會。心語是什么?”
若木道:“如果你會心語,就可以代我問問雒靈阿秀的事情。”
有莘不破眼睛一亮:“你是說學會心語,就可以和雒靈說話?”
若木點頭道:“可惜我這半日來大喜大驚,心境波動得太厲害,心神疲憊不堪……”
有莘不破喜道:“這么說你會了?你教我好不好?”
若木道:“那是心宗的法門。我們四宗同源而異流,四宗的高手對其他三門之所長均有所鉆研,只是這法門不是一時半會就能學會的。”
有莘不破道:“那倒也未必。季丹大俠的氣刃,我不是一學就學會了嗎?”
若木笑道:“那怎么相同?你沒出師就跑出來了,根基扎好了,運氣的法門卻不大會。季丹的路子又和你的性格相符,所以就如高山之湖,捅破一道口子,山洪自然洶涌而出。嘿嘿,再說氣刃只是季丹運氣的基礎法門,你一學就會并不奇怪,倒是你自己融會所學悟出的‘刀劍亂·旋風斬’,那才是絕招。至于心語,雖然也是心宗的基礎,但和你的性情不合,只怕你學起來事倍功半。”
有莘不破聽到“絕招”,登時把難以學會的心語也拋在一邊了,追問道:“氣刃只是基礎,那氣甲呢?氣甲算不算季丹大俠的絕招?”
若木笑道:“眾人因季丹號稱防守天下第一,就對他的氣甲交口稱贊,殊不知他威力最強的絕招其實是……”
有莘不破搶著道:“是‘法天象地’!”
若木驚道:“你居然也知道‘法天象地’,季丹教你了,是不是?”
有莘不破有些得意,又有些慚愧:“季丹大俠說我已經學會了,但我總是使不出來。”
若木笑道:“哪有那么容易!不過‘法天象地’威力雖然無與倫比,但并不是季丹的獨門絕技。其實這是人類從始祖幻獸處悟出的法門,懂得的人并不止季丹一個。我也知道一些門道,只不過沒有去修煉罷了。”
有莘不破道:“那季丹大俠威力最大的絕招是什么?”
若木道:“是‘空流爆’……糟,看來江離頂不住了。”
有莘不破抖動鬼王刀,急躁道:“怎么還不行!”
若木道:“你爆發力不錯,就是還未收斂少年心性,脾氣有時候躁了一點,因此你的‘旋風斬’施展開來往而不復,沒有達到自反而縮的境界。剛才我一直引你說話,就是不想你太關注戰況,凝氣未成,徒增焦急。”
有莘不破眼見葉舞芳華陣已經凋零,風一般沖了出去,大叫:“差一點就差一點吧!”
九成九和功力十足的“刀劍亂·大旋風斬”之間的差別,若木自然深知。眼見有莘不破山高九仞,功虧一簣,不由暗叫一聲可惜。但若木也知道形勢已經容不得遲疑了,何況有莘不破的心境如果定不下來,再給他十天工夫也是白搭。
江離眼見葉舞芳華陣已破,九尾妖力大長并向自己撲來,忙以身體為媒介,要發動‘魂木縛’,這是類似桑季的“天蠶絲·作繭自縛”的功夫,想以與敵俱困的方式把九尾拖住。哪知九尾在自己身前一頓,并不攻擊,一個轉折,凌空躍起,向雒靈撲了過去。雒靈大吃一驚,她以心幻之術騙了九尾,把它拖住,元氣大耗,此刻心力還沒恢復過來,如何抵擋?并且自己身后就是雀池!一旦自己讓開,眾人這么多年的心血可就完全白費了。
“我已經盡了力,”雒靈心中念頭一轉,“他料來不會怪我,而且我現在不讓開也擋它不住,徒死而已。那個有莘羖和我又有什么關系?我何必為了他的事情枉自送命?”
這些念頭,在雒靈心中也只是一閃而已。在九尾的利爪觸及她肩頭的瞬間,雒靈一閃避開,身法之快亦如閃電。
眼見覬覦了數十年的雀池已在眼前,九尾正暗自狂喜,不想空中一箭射來,正中它的額頭,九尾受此一箭,在桃樹上竟然站立不穩,跌了下來。它中的這一箭正是羿令符的“巨靈之杵”。江離心中一寬:“他竟然也來了。”眼前事態危急,也顧不得去考慮商隊的事情了,料來羿令符必有安排。
九尾腳一著地,借力又撲了上來,突然背后一人大喝一聲,刀劍破空之聲響起,一股旋風不知從哪里刮來,竟然把它卷上九霄。
羿令符見一股龍卷風把九尾卷了起來,龍卷風中心氣勁交逼,如刀劍沖撞,一些被龍卷風卷入的樹木、巖石,都在一剎那間被絞成粉末。
羿令符心中贊嘆不已:“三日不見,刮目相看,他竟然練成這樣了得的功夫!”
這“旋風斬”有莘不破在對付肥遺時已經用過一次,但那只能算是“小旋風斬”。后來經季丹洛明、有莘羖、若木三大高手會商琢磨,終于完成了這“刀劍亂·大旋風斬”的創制。這“大旋風斬”先引天地之氣凝成氤氳,再以刀罡令其陰陽失衡、水火相逼、龍虎互斗、旋風既起,卷入其中如遭刀劍亂斬。九尾雖然妖氣護體,幾乎已是不死不壞之身,但在這龍卷風中仍是苦痛異常。
江離卻知這“大旋風斬”的要義不在于鋒銳強勁,而在于固守持衡。若這龍卷風一吹即停,一卷便息,那刀鋒劍氣再厲害也仍是“小旋風斬”的境界。只有揮斥八極,神氣不變于外,方能令這內里刀劍相逼、陰陽對沖的龍卷風生生不息。因此要發動這天下間最暴戾的龍卷風,施為者本身反而要做到其神淡然,其心守一,其氣平和。
此時天空如萬千彗星相撞,天地之間龍卷風肆虐,而地面更是石破樹倒,一片狼藉。就在這時,東方漸白,一輪旭日冉冉升起。幾個年輕人都目不轉睛地盯著龍卷風中掙扎著的九尾,誰也沒有注意這平凡而偉大的日出景象,只有遠處坐在七香車里的若木,平靜地祝禱著這新的一天的到來。
當人類因為各種理由把這片土地糟蹋得不成樣子以后,唯有日出背后所代表的時間,才能把這一切漸漸納入正常的軌道。這是時間最可敬也最可怕的力量。
幾個年輕人都沒有發現,雀池正發生異動。遠處的若木心中一動,卻已經沒有力量阻止事態的發展了。
一團火焰從雀池里涌了出來,火焰中一頭巨大火鳥——朱雀展翅飛出。它的兩翼張開,把半個天空都映得通紅,那耀眼的火光連剛剛露臉的太陽也被蓋過了。這并不是朱雀的完全形態,而是它在夏至日的精魂一現。這景象若木只見過一次,但三十年前那次朱雀出現在正午,若木也想不到這次它竟然出現在黎明。
“不好!”
不完整的“大旋風斬”終于被九尾看出了破綻,它突然穿破風壁,在高空中借著龍卷風的螺旋甩力,躍進了朱雀的精火之中。
朱雀一現即逝,人們還沒看清楚這最明艷的始祖幻獸在人間展現的羽翼,它已經隨風逝去。
就在幾個年輕人不知所措的時候,若木在朱雀消失的那片空無中感到一股極其純凈,又極其親切的妖氣。
“你……終于還是醒了……”他知道,這個氣息代表著一個靈魂——那個歷代大夏王禁止談論的女子的重生,也代表另一個靈魂有莘羖的妻子的死亡。
“你為什么要醒來?”她的覺醒,宣告了有莘羖和若木這數十年的努力已經完全失敗。
那股極其純粹的妖氣迅速膨脹,直沖九霄。
天上爭持著的那些狀若星群的光點,本來是西北方占據優勢,這時卻突然黯淡下來,東南方向的光芒乘機反攻。隨著空中一聲巨大的爆炸,一個影子從高空直跌下來,如流星隕落,把地面撞出一個空前未有的大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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