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累了,和黎衍說過幾句話后,又陷入到自己的世界里,甚至在輪椅上打起了盹。
因著之前的事,沈春燕、黎衍和周俏自然去了另一桌,同桌的是沈春輝一家三口,外加沈春鶯的丈夫和女兒。
沈春鶯則挪去外婆那桌,伺候老母親吃飯,同時還要聽于莉萍顛倒黑白地講故事。
于莉萍嗓門特別大,周俏知道她是故意的。
“我就說了,找對象就不能找外地人,外地人沒文化,素質還特別差。”
“尤其是外地女人,一個個就是挖空心思要嫁到城里來,有些么做小三,有些么去**……俊俊我和你說哦,以后找對象絕對不能找農村來的,就跟潑婦一樣,你上次也見過了呀。”
于俊:“……”
于莉萍又轉向沈春鶯:“嘴巴說得很好聽的,外地人嫁人也是有原則的,什么原則啊?是個男的就行了唄!也不想想,好端端的城里男人怎么會看上她們!也就只有……嗯嗯,實在找不到了,退而求其次才會娶進門。”
“這種無非就是想找個免費保姆,女的嘛,能包吃包住,也就是陪陪睡的事兒,過幾年煩了厭了,包一拎就能走。”
于莉萍的女兒于盈實在聽不下去:“媽,你別說了!”
沈春鶯也勸她:“嫂子你少說兩句吧,吃飯呢。”
“我說什么了?我說的是社會現象。”于莉萍不懷好意的視線遠遠瞄去另一桌,大聲說,“小周,阿衍,我可沒說你們哦,你倆千萬不要多想啊!”
老外婆早已混混沌沌,沈春鶯和于盈夫妻一臉尷尬,兩個還在上幼兒園的孩子懵懂地看著大家,于俊縮在一邊不吱聲,倒是沈春林沒有半點不自在,喝著白酒吃著菜,看老婆的精彩表演。
黎衍幾乎沒吃東西,手指死死捏在茶杯上,周俏毫不懷疑,于莉萍要是再說一句,他就要把杯子捏碎了。
偏偏于莉萍就是犯賤,不過換了一個話題:“春鶯,你上次說你家蕾蕾大學畢業要出國?哎我跟你說,出啥國呀,就是浪費錢!女孩子大學畢業就足夠了,像我們盈盈這樣早點兒結婚,嫁個好老公比什么都強。到時候我幫蕾蕾介紹幾個小伙子,都是原來
我們那塊的,個個家里好幾套房!”
沈春鶯:“……”
于盈:“……”
另一桌的趙詩蕾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周俏坐在她對面,看到她嘴唇一動,似乎說了一句“傻逼”。
于莉萍還沒停歇:“春鶯你說,讀書讀得好有什么用?像我們俊俊這樣,就算沒念大學,不上班,但名下兩套房,收收房租日子都很好過了,以后找對象一點不用愁!”
她又裝作耳語、實則用全包廂都能聽到的音量說,“……以前得意得要死,說讀書有多好,現在還不是啃老?……結婚,也就外地女人肯,換成是我,嚇都要嚇死了!……脫了褲子多少惡心啊……”
沈春鶯想要掐人中。
周俏這一桌所有人都陰沉著臉。沈春燕胸膛起伏得厲害,黎衍手里的杯子已經離開桌面,眼看著下一秒就要往地上砸。這時,一只手撫上他的手背,微微用力迫使他又把杯子放了下去。
黎衍轉頭看向周俏,周俏也正在看他。黎衍的眼睛是紅的,嘴唇抿得沒有一點血色,周俏卻很鎮定,仿佛一點兒沒受影響。
她就那么一直一直看他,眼神越來越溫柔,唇邊還掛起了笑。她溫軟的手掌始終覆在他手背上,傾身過來,嘴唇湊到他耳邊,吐氣如蘭:“你得端著,和這種跳梁小丑置氣,不值當。讓我來。”
說完,周俏已經起身,一桌人都錯愕地看著她,黎衍一下子就拉住她的手腕:“你要干嗎?”
“放心,我就是去敬杯酒。”周俏一邊說,一邊端起一杯紅酒,向著鄰桌走去。
黎衍的視線跟隨著她的身影。
于莉萍一臉譏諷地看著周俏走到桌邊,年輕的女孩面露微笑,向她端起酒杯:“大舅媽,大舅,我來敬你們一杯,雖然不是第一次見面,好歹也是第一次吃飯。我和黎衍結婚三個月了,頭一回見他家的長輩,今天又是過年……我不太會說話,我和大舅媽之前有過誤會,咱們喝了這杯酒,把這事兒揭過了,行嗎?”
沈春林看了妻子一眼,于莉萍沒動杯子,他也就不敢動。于莉萍笑著說:“黎衍怎么不來敬啊?這不應該是小夫妻一起的嘛。”
“他讓我當代表呢,我和他不分那么清。”周俏依舊
不卑不亢地舉著杯子。
于莉萍也依舊沒動:“你說揭過就揭過呀?哦,就只許你們那些營業員說我家俊俊,不許我說別人了?再說了,我也沒指名道姓說是誰啊,你這樣就跟上趕著承認似的,心虛啊?”
“我沒什么可心虛的。”周俏收回杯子,她嘗試過了,沒用,便沒打算再敬這杯酒。
她的語氣依舊平淡,“大舅媽,你說的沒錯,我的確是外地農村來的,也的確罵過你們無賴、無恥、下作,但那也是事出有因。褲子是誰“撐破”的,大家心知肚明。我剛才向你道歉純粹就是為了不要弄得太難看,你是長輩,我是小輩,我跟你低個頭沒什么大不了的,你不接受我也無所謂,不過有些話我必須得說給大家聽。”
于莉萍嗤笑:“干嗎呀?你還想威脅我啊?”
“我哪兒敢威脅你啊。”周俏又笑起來,回頭掃了一眼,“小舅,小舅媽,小姨,小姨父都在這兒,還有我媽也在,有些話我一直沒和她說過,剛好趁今天一起說了。”
另一桌所有人的視線一直都落在周俏身上,不知道她要說什么。
黎衍看著周俏的背影,她脫掉了外套,修身的黑色毛衣更顯得她身材單薄,馬尾辮甩在腦后,如果放在人堆里,就是個毫不起眼的女孩,可此時此刻,他的眼睛里只有她。
周俏又回身看了大家一眼,目光最終與黎衍相對,緩緩地說:“我是想說,我和黎衍認識很多年了,知道他是個什么樣的人。我書讀得不多,說不出太多好聽的詞匯,還覺得那些詞匯全部加起來都不夠形容黎衍。如果一定要說,那就是……黎衍是個好人,全世界最好最好的人。”
黎衍遠遠注視著周俏的眼睛,大腦一片空白。
周俏回過身看著于莉萍,繼續說道,“我和黎衍結婚很幸福,做夢都能笑醒的那種幸福,絕對不是大舅媽你說的那樣惡俗。可能你身邊是有那種事發生,我反正見識淺,沒見過,我認識的朋友同事每一個都很樂觀、上進、自尊、自愛,每一個都認真工作,積極生活,包括黎衍。”
“他身體不好,依舊每天寫書到半夜,一天工作八、九個小時,賺的錢完全可以負擔我們倆的日常生活
。我們的確沒有大舅媽你們有錢,還有房租收,但我們很快樂,很知足,對未來充滿希望。我一直認為,人活一輩子,如果目標只是成為一個不用上班、只靠房租養活、混吃等死的人,那和蛆蟲有什么兩樣?”
于俊面如死灰。
周俏看了他一眼,心里略略抱歉。
于莉萍拍案而起,尖聲大叫:“你說誰蛆蟲呢?!”
“我說的是社會現象,可沒有指名道姓,大舅媽你干嗎要上趕著承認啊?”周俏一臉莫名,隨即又笑起來,“今天這杯酒,我敬過了,你不喝沒關系,我喝了就行。”
說完,她把紅酒一飲而盡,又看向于莉萍:“最后,我再說幾句,大舅媽,我們家黎衍是大學生,有品位有教養又有學問,不會跟個潑婦似的當眾和人吵架。我可不一樣了,我是外地人,學歷低,不像你們本地人那么要臉面,我不僅會罵人,還會打人呢!真惹我不高興了,我可不管外婆和我媽的面子,撕破臉這種事對我來說家常便飯,我就這素質了,誰不信誰就試試。”
她突然揚起手,狠狠地把玻璃杯砸到地板上,碎片噼里啪啦四散濺開,于莉萍嚇了一跳,守在門口的服務員也跑進來,沈春輝叫住她:“杯子不小心砸了,麻煩收拾一下,謝謝。”
服務員連連應下:“好的好的,客人請別動,我去拿掃帚。”
黎衍的雙手早就按在輪椅鋼圈上,這時候忍不住就要過去,沈澤西一把拉住他小臂,低聲道:“哥,聽我一句,別去,嫂子搞得定。”
黎衍真想壓下心中的火氣,可實在太難,看周俏獨自一人面對于莉萍,為了維護他,不惜說出各種詆毀自己的話,他幾乎要瘋。
他當然明白周俏的用意,但還是自責到要崩潰,心疼,愧疚,后悔,憤怒……無數種情緒糅雜在胸腔里,憋得他想爆炸,可他不能爆炸,他得端著!他得做一個有品位有文化又有教養的高材生,讓周俏一個人去沖鋒陷陣!
要不然,她做的所有事、說的所有話都會前功盡棄,兩邊真撕破臉吵起來,越不要臉的人越會贏。
周俏眼神凌厲地盯著于莉萍,于莉萍臉色微變,尖叫起來:“你這是沒大沒小了!黎衍就娶的
這種老婆?沈春燕!你也不管管?!”
沈春燕施施然走到周俏身邊,摟住她的肩,揚著下巴看于莉萍:“管什么呀?我們俏俏像我,就是這么彪悍!我說我怎么那么喜歡她呢,原來就跟我親女兒似的。”
于莉萍抖著手臂指沈春燕:“好,好,我知道了,你們就是紅眼病!自己窮光蛋羨慕嫉妒我們唄!你兒子都是個沒腿的殘……”
“你再敢說一句試試!!”周俏驟然出聲,聲音比她還要大,同樣手指于莉萍,“我警告你,你不要欺人太甚了!今天外婆都在呢,如果再讓我聽到你說一句我家阿衍的壞話,我就弄死你!說到做到!”
于莉萍愣了一下,不敢再攻擊黎衍,轉而罵起臟話,周俏正要迎戰,沈春輝重重一拍桌子,厲聲喝道:“于莉萍!鬧夠了嗎?!今天的年夜飯是我定的,你要是不想吃現在就可以走!你要是愿意好好吃,就給我坐下!少他媽廢話!”
看熱鬧的沈春林終于肯站起來了,梗著脖子一臉無賴相:“沈春輝你干嗎呢?有點錢了不起啊?還不是你求著老子才來的,擱老子這兒耍什么威風呢?”
沈春輝是當慣領導的,神色極為冷峻:“我就一句話,愿意吃就坐下,不愿意吃就給我滾。”
于莉萍柳眉倒豎,一副要掀桌子的架勢:“你少給我放……”
“夠了!!”
這一次,喊話的是黎衍。
他轉著輪椅來到周俏和母親身邊,抬頭看著她們,平靜地說:“媽,周俏,回來吃飯,別吵了。”
“俏俏,走,我們去吃飯,這么好的菜呢。”沈春燕氣鼓鼓瞪了于莉萍一眼,推著黎衍的輪椅轉頭,當輪椅轉向周俏時,黎衍快速地伸手,抓住了周俏的手腕。
周俏一呆,乖乖跟他回到桌邊。
趙詩蕾也叫沈春鶯:“媽!你把外婆帶這兒來吃飯!我們這桌還空倆位子呢!我也好久沒和外婆聊聊天了!”
沈春鶯本來都快嚇哭了,忙不迭地推著老母親的輪椅逃回來。
于莉萍傻眼了:“趙詩蕾你什么意思啊?你個小丫頭片子也造反啊?!”
二十歲的趙詩蕾天不怕地不怕:“我沒什么意思啊!我是好意,俊俊哥胃口好,讓您那桌坐得寬敞點,俊
俊哥也可以多吃點!”
于莉萍氣瘋了,食指向前橫掃一片:“行啊,你們沈家人就是合著伙兒欺負我們,是嗎?!搞得我們多稀罕似的!我呸!這飯老娘不吃了!沈春林!我們走!”
說罷,她拎起外套和包,蹬蹬蹬地就出了包廂,沈春林愣了片刻,推了于俊一把,于俊趕緊低垂著頭跟著父親走了出去。
最后是于盈夫妻和兩個嚇懵了的孩子,于盈走到黎衍身邊,低聲道:“阿衍,對不起,姐從來沒那么想過……祝你和小周新婚快樂,百年好合。”
說完,她牽著兩個孩子的手匆匆離開。
片刻之間,包廂里只剩下一桌人,大家靜默幾秒后,沈春輝舉起杯子,沉聲道:“之前的事,到此為止。來,我們好好吃一頓年夜飯,不要為了一顆老鼠屎生氣。從今以后,老沈家就我們三家聚了,干杯。”
眾人紛紛舉杯、碰杯。
周俏偷偷看向黎衍,他原本是個會把“不高興”清楚寫在臉上的人,可這時,周俏從他臉上卻看不出任何情緒。黎衍的碗里是空的,杯子里是熱茶,他低垂眼眸,不不語,仿佛老僧入定。
一場鬧劇結束,氣氛漸漸緩和下來,年夜飯正式開餐,餐桌上陸續傳來閑聊、輕笑的聲音和酒杯碰撞聲。只有服務員噤若寒蟬,大約從未見過吃個年夜飯還能吵起來的,最后甚至走了一桌人。
沈澤西舉起杯子遞向黎衍和周俏:“哥,我敬你和嫂子一杯。”
周俏看他一眼,沈澤西年輕英俊,充滿朝氣,眉眼越看越與曾經的黎衍相似。黎衍默默舉起茶杯,三人碰杯,各自抿了一口。
沈澤西湊近黎衍:“哥,你在哪個網站寫文啊?筆名是什么?讓我也去觀摩觀摩唄。”
沈春燕說不清黎衍的筆名,親戚們一直很好奇,周俏偷偷撇嘴,心想打死黎衍都不會說的。
果然,黎衍說:“我寫得不好,沒什么好看的。”
他不打算搭理人家了,沈澤西又看向周俏,問:“嫂子,能問下你多大嗎?我怎么覺得你看起來比我小呢?”
周俏一邊偷瞄黎衍,一邊答:“我今年夏天滿二十二。”
“真比我小啊?”沈澤西覺得這么年輕就結婚的女孩子挺少見的,又
問,“你說你和我哥認識好幾年了,那時你不就只有十幾歲?你倆是怎么認識的呀?”
“我……”周俏還沒答,黎衍已經搶先開口:“網戀。”
周俏趕緊閉嘴。
沈澤西覺得好有意思:“網戀啊?哥你很厲害啊!”
黎衍:“……”
周俏知道沈澤西沒有惡意,純粹就是關心黎衍,想找話題和他聊天。不僅是沈澤西,剩下來的這些人都沒有惡意,包括對面那個長著一張厭世臉的趙詩蕾,剛才還偷偷向她豎了一個大拇指。
沈澤西一直想逗黎衍說話,到后來黎衍不耐煩了,說自己去上衛生間,轉著輪椅出了包廂。
他一走,沈澤西眼里的光彩就黯淡下來,對著周俏笑笑,問:“嫂子,我哥是不是還在生悶氣啊?”
周俏嘆口氣:“放心,他一會兒就沒事了。”
“我知道,他心里肯定不好受。”沈澤西和周俏小聲聊著天,“嫂子,你可能不知道,我小的時候特別崇拜衍哥,他是我的偶像,但那時候他嫌我小,不愛帶我玩兒,我就像個跟屁蟲似的跟著他,后來,連高考志愿我也填了a大。”
周俏能夠明白他的心理,因為黎衍也是她的偶像。
沈澤西說:“嫂子,今晚你好好陪陪他,讓他順順氣,不要不開心。衍哥以前真不是這樣的,你說的沒錯,他就是個很好的人。”
周俏點頭:“我知道的,謝謝你。”
這時候,周俏的手機響了,一看,居然是黎衍打來的。
她接起電話:“喂。”
黎衍的聲音很低:“周俏,你別說話,聽我說。你現在自己一個人出來,找到去衛生間的路,我等著你,別告訴別人。”
“好。”周俏掛掉電話,對沈澤西說,“抱歉,我也去下衛生間。”
沈澤西小聲問:“是不是衍哥需要幫忙?要我去嗎?我是男的方便一點。”
能念a大研究生的男生果然很聰明!周俏也不管了,壓低聲音對他說:“你要是真想幫你哥,從現在開始,就攔著這個包廂里的人,全部不準去上廁所,明白了嗎?”
沈澤西懂了,用力點頭:“放心,有我在呢,你去吧。”
周俏向他報以一個微笑,悄悄地溜出了包廂。
黎衍的輪椅停在一
串臺階前。
臺階只有三級,沒有無障礙坡道,墻上也沒安裝扶手,臺階下面再過去十米遠,就是衛生間。
周俏快步走到他身邊,黎衍抬頭看她,眼神特別慘烈。
“來吧,我扶你走下去。”周俏說。
黎衍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