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滬市,遠南集團投資開發的棠城濱江樓盤多年來都以其令人咂舌的高昂單價、平均四百平米朝上的單戶面積、以及戶戶價值過億的總價,牢牢盤踞著“江滬市十大豪宅”的榜單之首。
棠城濱江中正面朝江的那一棟,它的頂層不僅面積是其他樓層的三倍之多,單價更比樓盤內均價高出數倍。是江滬市當之無愧的超級樓王。
而在這棟寸土寸金的建筑內,有個黑色的窗口,對窗外價值千金的夜景,毫無興趣。接連好多天,都嚴嚴實實地拉著一道與世隔絕的絲絨窗簾。
黑暗,籠罩著四面八方的黑暗。
它強勢而無處不在,卻總張弛有度。但凡是愿意向它妥協,逐漸去適應的眼睛,便能在這其實并不極致的漆黑中,隱約地辨別出物體們模糊的輪廓。
有道與黑暗融為一體的人影,面朝著隱隱透著霓虹鼓噪光斑的窗簾,靜靜地坐在床邊,守著一位并非自愿前來的客人。
在這安靜的黑夜里,在這片不均勻的黑暗濃度中。
一聲壓抑的、帶著羞恥感的抽泣,便顯得格外矚目了。
一直注視著窗簾的人影,為此轉過身,換成了背朝著窗的姿勢。而那不知從何而來的隱約光亮,將他分明的輪廓與頎長的身材,勾勒得猶如古希臘傳說中神明的塑像。
他面對著床,眼里閃爍著旁人看不見,卻勢在必得的光亮。
像只謹慎的頭狼,貪婪地注視著早已屬于自己的獵物,期待著可以早一點,快樂地用對方的血弄臟自己的牙。
而那個可憐的、已注定逃不掉的獵物,并不是兔子。
那是個雙手都被長長的鐐銬固定在床頭的青年。
他的手腕上還有著因掙扎而留下的淤青和傷痕。可此刻卻像是完全放棄了自己,安靜地蜷縮著,埋頭于兩膝間,在這令人窒息的隱約黑暗之中,向即將主宰的強勢命運低頭。
他竭力維持著這種難以入眠的姿勢,試圖用不眠,做最后的反抗。
疲乏至極,卻不敢入睡。
長期的煎熬,讓人崩潰。可最讓青年人害怕的,是四周空氣里始終漂浮著的,像是血液浸過冰塊后,散發出顫栗寒氣的,滅頂血腥味。
這來自幻想,帶著濃濃侵略意味的氣息,令他毛骨悚然,精疲力盡。
他妄想以最可怕的想象來激勵自己,以免被這溫暖宜人,最適合酣然入睡的室溫所欺騙。正如,他一直以來都被眼前這個坐在他床頭,溫柔的魔鬼所蒙蔽一樣。
這冰冷刺骨的血腥氣,是錯覺。可他清楚地知道這錯覺因何而起。始作俑者正坐在他的床邊,不動聲色地等著,等著他崩潰投降。
數不清到底過了多少個晝夜難辨的晚上。
精疲力盡的兔子最終用光了強撐的意志力,它毫無選擇地在狼的注視下,昏睡了一小會兒。可馬上又抽泣著醒來。
高度緊繃中,只需一個真切的噩夢,便足以讓任何堅強的意志,瞬間土崩瓦解。
一張糊滿鮮血的臉,在夢里被無限放大。
那雙素來以多情憂郁而著稱眼睛,被火燒光了睫毛,本來深邃的眼窩處潰爛得只剩道深紅色的傷疤。
右邊的眼眶處空蕩蕩的,曾經深刻的眼皮皺成一團,龜縮在沒有眼珠的眼眶上。
另一只尚在眼眶中的眼珠,也蒙上的了一層不祥的、象征著失明的灰色眼翳。而曾經光潔的皮膚,也縱橫著惡心蜿蜒的蚯蚓狀的肉條。
曾經清越動聽的聲音像吞了炭一樣,沙啞、粗噶、怨恨而絕望:“你要報復為什么不干脆殺了我?我現在不死不活,卻比死了更難受。”
我沒有!我沒有!
夢里的那張臉過于逼真,一聲聲哀怨的低鳴像是貼著耳朵,順著神經,爬過每一寸疼痛的良知。他最終哭著從噩夢中醒過來。
模糊的黑暗與舒適宜人的室內溫度,逼使無端的焦灼自沉默的深淵向外噴涌。
仍抱著僥幸的兔子被噩夢追逐,直到被徹底逼進了角落。他這才后知后覺地明白。
任憑他如何狂奔,在前方靜靜等候著的,也不是退路,只有羅網。
“我錯了。你饒了我吧。”一敗涂地的青年人,于深淵中輕輕地說。
本來干凈的聲線,因數夜的煎熬而嘶啞。
他本應該再說多些什么。譬如,更多的求饒,又譬如開出從此任人魚肉的條件。
可他切實地為自己的妥協而感到羞愧。他怨恨自己的軟弱,也絕不愿意再聽到任何沙啞的聲響,出現在自己口中。
因為,他不想再去回憶,這聲音是為什么啞的。
令人羞憤的吟哦、不顧廉恥的詠嘆、咬牙切齒痛罵,這些天他已經受夠了。
可假使,在這個時候,他愿意說:我什么都答應你,只要你別碰我的家人,有什么都沖我一個人來。
那個在床頭守著,等了他幾天幾夜的男人,一定會因他的順從而感到欣慰。
他一定會像平常那樣,露出包容而善意的微笑,允諾他一個“好”字。
只是,這個被噩夢嚇壞了的青年人并不知道。對方的一切野心與欲望,熱情和沖動本來就都只沖著他一個人。
他對此毫無察覺,因此一無所知地,錯失了這個本該很好的談條件的機會。
他并不知道,他自己就是這場對峙談判中,最昂貴的籌碼。
只要他肯微微地點一點頭。
對面這個倨傲而強大,仿佛永遠不會輸的的敵人,會立刻一無所有。
在這之前的無數個夜晚,在每一個他毫無知覺沉沉入睡的夢里。他的枕邊,曾有過一句隱秘而鄭重的允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