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想勸她,尋不到說辭。連隔壁桌和侍應生都在張望著這里。
來這個西餐廳的都是社會上的名流,是有身份、有教養的人,即便是悲從中來,也僅止于雙眸涌淚,懸而不落。
沈奚這種哭法,在這種場合是極少見的。
“義仁……”她用手掌抹去了眼淚,看向顧義仁。
顧義仁想要說話,一位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經過這里,仿佛在找著自己的朋友,卻忽然用右手按住了顧義仁的肩。黝黑的槍口,抵在他腦后。
幾乎是同時,鄰桌兩個年輕人發現情況有變,剛有掏刀槍的動作,就被緊隨而至的六個人用槍口遙指著,示意他們坐下。畢竟是熱血青年,和傅侗文身邊這些常年跟隨的人比起來,無論是警覺性,還是心態全都相去甚遠,他們被制住后,臉色大變,眼見著從蒼白轉為死灰。
“三爺。”為首的男人低聲喚他,感激地望了眼沈奚。
傅侗文輕頷首。
有人開始給三個年輕人搜身。
有人對西餐廳老板打招呼,餐廳內的客人都被禮貌搜身后,請出了門。
兩把槍、一把刀放到了長桌上,四周的空氣完全凝固住了。
從顧義仁來者不善、破壞氣氛到沈奚提起訂婚的喜訊,哭著想要化解顧義仁對傅侗文的誤解,大家以為局面是向著好的地方發展。可沒人料到,顧義仁還帶了人和刀槍來……
顧義仁無話可說,他一直盯著沈奚。
他始終都在留意傅侗文的舉動,只以為沈奚忽然說訂婚的消息,是想要化解自己對傅侗文的冷漠。他以為沈奚的每一句話都像是發自肺腑的,是好友敘舊,是在控訴他的忘恩負義,是在試圖挽回昔日的感情,是在曉之以理、動之以情。
甚至剛才他都生出了動搖的心思——
可連她最后叫自己的名字,看著自己,也是為了指認給傅侗文的人看。
沈奚眼底赤紅著,淚還在,心里難過不減。
昔日摯友,今日刀槍相對……
傅侗文從西裝內口袋里掏出手帕,給她擦著眼淚,低聲取笑:“不是什么大事,哭到這種程度,是讓人看了笑話。”
手帕被塞進她的手里。
“槍收起來。”他吩咐。
眾人下了槍,但都嚴陣以待,守著這三個人。
傅侗文坐正了身子,看顧義仁:“你我數年未見,未料竟是這樣的一個開場。”
“我今日是在忘恩負義,三爺要殺便殺,”顧義仁回視,“只是義仁不甘心,對三爺有兩問,求三爺賜教。”
傅侗文點頭,是讓他問。
“昔日三爺教導我要救國,可你如今眼看著軍閥內戰,卻還在支持軍閥,支持對德宣戰……三爺,到底是為什么?”
傅侗文不答。
他對遠處觀望的餐廳老板招手,指了指長桌。
老板立刻喚來侍應生,把他們剛才要的蛋糕和咖啡送過來。傅侗文耐心地等著侍應生把東西放妥,才親自把一杯咖啡放到了顧義仁面前,開了口:“從辛亥革命后,我就不再過問政治上的事了。談不上支持誰、反對誰,不過都是在做生意、做實業。”
這是傅侗文對外人慣有的說辭,當年對自己的弟弟也是這一套,今日對顧義仁還是這句話。
不是并肩作戰的生死兄弟,多說無益。
一語未了,傅侗文再道:“但你今日的行徑出了格,三爺作為過來人,不得不提醒你一句:道不同,不相為謀,但道不同,不該是死罪,”他遺憾地說,“昔日宋先生遭遇刺殺,你曾給我寫過一封書信,淚訴千行。可今日你卻要做同樣的事,三爺也想問問你,義仁,你是否背離了曾經的理想?”
顧義仁被問住。
“你的第二問是什么?”傅侗文問。
片刻沉靜。
顧義仁問道:“當年三爺送我留洋,同行十四人里有三位是戊戌變法死了家人的。三爺,義仁想死個明白,我們家人的死和你們傅家究竟有沒有關系?你不辭辛苦地找到我們,資助我們留洋,是不是因為這個?”
傅家……沈奚用余光看身邊的他。
他沒有第一時間否認,難道這是真的?
顧義仁在等他,沈奚也在等,還有婉風和在座的所有人。
傅侗文一口口地喝著咖啡,直到見了底,露了白瓷杯的原色,他終于將咖啡杯放回到托盤里:“是和傅家有關。”
這是他的答復。
沈奚心頭一刺。
他只說“傅家”,卻不指明是誰,這是要自己來擔了嗎?還是他認為凡是傅家所做的,都和他脫不了干系?他心上、身上的傅家枷鎖,難道這輩子都摘不掉了嗎?
“顧義仁,你一開始就知道傅家是什么樣的家庭,”口直心快的婉風脫口而出,“你不能因為三爺姓傅,就將所有的怨恨都丟給他。”
“分得清嗎?”顧義仁反問。
“當然分得清,冤有頭——”
“那是因為你是旁觀者,”顧義仁索性放開了質問,“刀刺的不是你,流血的也不是你,你坐在這里喝著咖啡、吃著蛋糕,講幾句道理,自然是輕松。”
“義仁,”婉風爭辯,“我父親也是被人冤枉,流放時死在路上的。”
“可害他的人已經死了。要是傅家讓你父親流放,你還會如此說嗎?”
傅侗文抬手,制止婉風再說。
這是個不會有結果的爭論,在局中的人,想得開是超脫,想不開也在情理之中。
在局外的人……正如顧義仁所說,流血的不是你,刀刺的也不是你,死的也不是你的至親,全是在不痛不癢地空談,在自詡著理智。
傅侗文凝視顧義仁,這個曾在紐約,醉酒后對他發下豪,說“義仁必當終其一生報效家國”的年輕人。
他慢慢地從西裝內掏出皮夾,拿出幾張紙鈔,放在了桌上:“我是個奉公守法的商人,你們三個,都會交給法租界的巡捕房,秉公處理。”
這是在宣判死刑,巡捕房才是最黑暗的,是青幫的勢力。
顧義仁早知道,傅侗文在上海的諸多生意都是送了股份給青幫的,人到上海后,三位老板也先后和他吃過了便飯。他把想要綁架自己的人交給巡捕房?不就是在暗示要處理掉?
從知道傅侗文來到上海,他日夜難安。
一面想到昔日恩義,火燒著心,一面想著革命的的路上,連父子成仇也有,他這里又算得什么。恩情和理想是兩把刀,都在割他的肉,可要綁架傅侗文的事,只有他出馬才有勝算。來的路上,他動搖著,期望看到傅侗文身邊護衛重重,然而沒有,得手的勝算變大了,可他沒有絲毫歡愉……
假若傅侗文不是站在他對立的陣營,他多想對著三爺求助,在大義和恩情面前,究竟要如何選擇?如此也好,以命抵恩,落得干凈。
顧義仁的目光黯著,慢慢合上眼,靠在長椅上。
傅侗文離席,把沈奚的大衣拿在了手上:“諸位,今日還有要事在身,就不多留了。”
他在體面地告辭,結束這讓人心酸的老友重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