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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秋天的旅途

                1

                我和林藝結婚半年,母親忽然腦梗。半夜,幸虧我聽見她房間電視一直響著,想去替她關掉,進門發現母親躺在地上,嘴角流下白沫,無意識地掙扎。

                搶救過來后,母親記憶變差,同樣的問題會反復問,癡呆的癥狀越來越嚴重。我沒有錢請護工,只好辭了工作,回家打理飯館,這樣可以照看母親。

                廚房永遠響的漏水聲,油膩的地板,擦不干凈的灶臺,我機械地去熟悉這些。有天喝醉的客人鬧事,不愿意結賬,還掀翻了桌子。客人把我按在地上,非說訛了他錢,我的衣服沾滿他的嘔吐物。

                母親像孩子一樣大哭,我奮力翻身,沖到柜臺,母親小便失禁,尿在了椅子上。我一邊抱住她,一邊微笑著對客人說:“你們走吧,這頓我請。”

                深夜我收拾凌亂的飯館,林藝站在門口。我不敢望向她,不敢面對妻子眼中的絕望。掛鐘的秒針一格一格發出細微的聲響,我突然意識到,這是不是林藝離開我的倒計時。

                又過半年,林藝提出離婚。她沒有等我回答,直接離開了燕子巷。

                我原本就在深淵,沒有更低的地方下墜。我明明知道早就應該同意她的要求,可擁有她的歲月,就像穹頂垂落的星光,是僅剩的讓我抬頭的理由。

                林藝無法忍受的生活,注定是我的余生。

                人活著為了什么?做不擅長的事,接受不樂意的批評,對不喜歡的人露出笑臉,掙他們一點錢,讓自己多活下去一天。

                我依舊要和人們打交道,在他們眼中,我過得很正常,就是一個令人生厭的飯館老板。

                某個夜晚,我洗好碗,放進抽屜,推進去的時候卡住了。我拉開重新推,還是推不進去。再次拉開,用力推,反復推,瘋子一樣拉,推,拉,推,歇斯底里,直到用盡全力地踹一腳,抽屜內發出碗碟破碎的聲音。

                我知道自己也碎了。

                我去看醫生,醫生說我抑郁嚴重,配了些草酸艾司西酞普蘭和勞拉西泮。我吃吃停停,情緒越來越糟糕。壓抑是有實質的,從軀殼到內臟,密不透風地包裹,藥物僅僅像縫隙里擠進去的一滴水,澆不滅深幽的火焰。

                時間治愈不了一切,它只把泥濘日復一日地堆積。母親坐在輪椅上,抱著鐵盒,身子側靠柜臺,眼睛沒有焦點,偶爾仿佛睡夢中驚醒,喊我的名字。

                我走過去,母親問:“兒子呢?”

                我說:“在這里在這里。”

                母親問:“兒子什么時候結婚?”

                我說:“結過了結過了。”

                母親說:“我要等到兒子結婚,我要等到兒子長大……”

                她低低地咕噥,緊緊抱住鐵盒,那里面是一份她的人壽保險。

                2

                當雨絲打在臉上,我以為人死了以后依然有觸覺。仰面平躺在長椅上,視野里夜空和樹枝互相編織,頭疼欲裂。翻身坐起,腳下踢翻幾個丁零當啷的啤酒罐。

                我迷迷糊糊記得吞了整瓶安眠藥,大部分的記憶有點碎裂,斷片了。掏出手機一看,五點沒到,估計昏睡了幾小時,從頭到腳都是宿醉的反應。

                干嘔幾聲,踉踉蹌蹌走了幾步,頭暈目眩,扶著樹晃晃腦袋,才清楚認識到一個問題——我沒死成。

                我強撐著彎腰,撿起啤酒罐,丟進垃圾桶,搖搖晃晃走回住院部,摸到自己病床,倒頭就睡。今天一定要死掉的,妥妥死掉,但先讓我再睡一會兒,宿醉的腦子太混沌,想不出一種新的死法。

                這一覺睡得非常漫長,夢里有個熟悉的聲音一直哼著一首歌。

                idon'tliveinadream.[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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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潔白的面龐,長長的睫毛,天藍色的圍巾遮住下巴,林藝小心翼翼夾起一片筍尖,不好意思地對著我笑:“對不起,我也沒什么錢,所以一塊吃吧。”

                再次醒來,直直對上護士充滿嫌棄的臉。

                除了頭疼,我什么都記不起來,傻傻望著氣沖沖的護士。她遞過一瓶水,冷冷地說:“住院三天,喝了三天,你跑醫院蹦迪來了?”

                我按著突突跳動的太陽穴,艱難回答:“腿斷了,蹦不起來。”

                護士抱起被子,下了逐客令:“三天到了,你可以走了。”

                我左右張望,隨口問了句:“隔壁床的大爺呢?”

                護士似笑非笑地說:“早上出的院,你親自送的他,忘了?”

                我拼命回憶,腦海全無印象。“真的?”

                護士一臉幸災樂禍。“當然是真的,人家兒女終于商量好接老父親回家,結果你哭得天崩地裂,跪在車前不讓他們走。”

                我呆呆地又問一遍:“真的?”

                護士點頭:“你還威脅他們,說舉頭三尺有神明,他們要是對丁大爺不好,就會被天打五雷轟。”

                我不想聽了:“這話說得也沒錯……”

                護士接著說:“然后你就一巴掌劈向路燈,還好沒骨折,不然你又要賴三天。”

                怪不得左手隱隱作痛,我看看紅腫的小指,坐在病床上有點恍惚。

                護士知道我斷片了,猶豫了下,說:“丁大爺讓我轉告,說謝謝你,讓你好好活下去。”她嘆口氣,說:“心里難受的話,多出去走走。”

                3

                我沒死成,那么何處可去。

                無處可去。

                房子賣了,病床到期,林藝還在等我去民政局辦理離婚。

                淋雨穿過草地,渾身濕透,在停車場找到了自己的小面包車,一頭鉆進。我脫掉濕漉漉的外套,從副駕扯過來被子蓋上。被子是平常母親坐車用的,因為送外賣不放心把她單獨留在飯館。

                車窗一大半破裂,雨絲凌亂飄入。手機響了,顯示林藝的名字。我丟開手機,擰轉車鑰匙,破損不堪的面包車喘著粗氣,慘烈地震動幾下,啟動了。

                繞開有交警的馬路,快要垮塌的面包車沿途引來驚奇的目光,我漠然前行。

                路上我想,怎么會選擇在醫院結束生命?

                昨晚原本打算吃完整瓶安眠藥,靜靜地死在醫院。圣潔的白衣天使見慣生死,想必能妥善處理我的遺體。

                現在回顧,這計劃遍布漏洞。首先,我被搶救回來的概率太大,結果不用搶救,自己居然可以蘇醒。

                其次,醫院不欠我的。不能因為別人可以這么做,你就得寸進尺,他們不欠你的,可以這么做不代表應該這么做。

                一路胡思亂想,開到了湖邊。

                我平靜地坐在車里,車頭對著雨中的湖面。面包車是林藝出主意買的,二手。接手飯館之后,生意冷清,林藝和我買了這輛面包車,拆除后座,裝了吧臺和柜子。

                我們做好盒飯,開車到學校或者居民區,像個小小的流動餐廳。

                母親沒有自理能力,就坐在副駕,系好安全帶。林藝坐在后排,輕輕哼著歌。

                我永遠記得有一天,母親睡著了,我開著車,林藝把頭伸過來,說:“你看,好美。”進香河的盡頭是雞鳴寺,郁郁蔥蔥的山林上方,揚起輝煌的火燒云。

                林藝說:“等媽媽病好了,我們一起開車自駕游,開到世界的盡頭。”

                母親的病不會好的。那天只賣出去三四份盒飯,一位大姐剛走近面包車,就尖叫起來:“什么味道?你這什么味道?一股子尿臊味!”

                接著母親用手拍打自己的胸口,哭得像個受辱的小孩,她尿在了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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