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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地小說網 > 我是貓 > 七

                最近,我開始運動了。“一只貓而已,竟然還運動上了。”也許有些人會這樣指責我。他們顯然十分愚笨,所以在這里,我得表明自己的想法。看看這些指責我的家伙,就算到了此時,在他們眼中,除了吃睡,對運動依舊一無所知。還有一些人十分幸運,被冠以貴人之名。但是在他們眼中,同樣只知道袖手閑坐,就算屁股爛了也不肯從坐墊上起來。似乎身為老爺,只有這樣才能彰顯自己的高貴。在生活中,他們總是這樣揚揚自得。

                后來,開始有了一些無聊的提議,什么喝牛奶、冷水浴、跳海、夏天游覽山中美景等開始從西方傳入日本,甚至在最近開始盛行成風。即使與鼠疫、癆病、神經衰弱這些流行病相比,這些運動的熱度也毫不遜色。到現在,我才不過一歲,所以并不清楚人們最開始患這些運動“疾病”的情景。而且,可以肯定,這種輕浮的風氣中絕沒有我的身影。不過與人類相比,貓的一歲相當于十歲。雖然在壽命上,貓還不及人類的一半,但即使壽命很短,但貓的頭腦卻發育得十分成熟。因此如果從這個角度來看,貓與人的壽命顯然不能同等看待。

                就說才一歲零幾個月的我吧,現在竟然能有這么高明的論調,這不就是明證嗎?再看主人虛歲已經三歲的小女兒,智力發育得別提多愚鈍了,她唯一知曉的事只有吃奶、尿床和哭鬧。與疾惡如仇的我相比,她可謂極其幼稚。因此,我能去認真考慮什么運動、冷水浴、戶外游覽之類的事也就沒什么可奇怪的了。如果在人們心中,此事如此怪異,那肯定是因為與我們貓相比,他們少了兩條腿的關系。自古以來,人類就十分蠢笨。所以直到近期他們才明白運動的意義,并對其進行大肆吹捧。例如對海水浴的好處夸夸其談,沒完沒了,就好像這是一項新發明,有多么偉大一樣。其實,我一出生就已經知曉這些事了。

                我們先來看看,為何海水有利于身體健康呢?要想明白此點其實很簡單,只要去趟海邊就可以了。大海是如此遼闊,雖然我們無法得知里面究竟有多少魚,但是我們卻親眼見過它們歡快地來回游動,而且魚會生病去看大夫嗎?顯然沒有。魚兒生病還能游動嗎?這點我不甚清楚。不過我知道,如果死了,它是一定會浮上來的。所以,可以用“浮上來”來表示魚兒的死亡。同理,也可以用“摔下來”來表示鳥的離世,用“升天”來表示人的亡故。有些人從印度洋上橫渡而過,你可以去向他們求教,是否見過死魚。不管是誰,給你的答案一定是否定的。因為哪怕在海上往返再多次,誰也不會看見哪條魚停止呼吸在海面上漂浮起來。或許說“呼吸”并不準確,“吞吐”顯然更合適。

                大海是如此浩瀚,浪濤滾滾,就算我們搭乘蒸汽船去尋找,哪怕一刻不停,也不會發現哪條魚浮上來。由此可見,魚是一種生命力非常強悍的動物。也許人們會很好奇,它們為何會如此呢?道理顯而易見,與它們一直沐浴在海水里有很大關系。海水對魚來說有如此明顯的益處,那么海水對人類來說,益處自然也不會差。在1750年,理查德·拉塞爾博士登了一則廣告,內容十分夸張,說什么就算你百病纏身,只要去布賴頓海水浴場中泡一泡,就能全都消除。當然,這話說得太遲了,所以想笑就笑吧。

                我是一只貓,雖是如此,但是遇到合適的機會,貓去鐮倉海濱也不是不可能。當然,這計劃目前還不能成功,不管什么事,時機都是很重要的。對今天的貓來說,想要去海水里泡一泡還不行,因為時機顯然還未成熟,就好像明治維新前的一些日本人一樣,他們還沒來得及體驗海水的益處就已經亡故了。今天的貓還不能肆意妄為地跳進海里,至少在那些被扔到荒郊野外的貓不能順利找到回家的路線之前,還不行。現在,對我們貓來說,想洗個海水浴是不可能的,除非我們已經進化到擁有足夠的力量來抵抗那洶涌的波濤了,或者也可以說,人們已經開始用“貓浮上來了”來代替“貓死了”。

                所以,還是以后再說海水浴的事吧。不過我還是決定先展開運動。對身處二十世紀的人們來說,要想有個好名聲就不能不運動,否則就和名聲不好的貧民差不多。如果不運動,在別人眼中,人家不會認為是你不想,反而會認為你是生活困窘,沒有時間運動。那些喜好運動的人在過去被嘲諷為奴才,天生就喜歡去干些為武士家跑腿的勾當。可是在現在的社會,卑賤的反而是那些不運動的人。隨著時間和社會現狀的改變,人們的觀點也像我的眼睛一樣,在不斷變化。不過我眼睛的變化只有大小兩種,而人們觀點的變化卻會天差地別。不過這也沒什么要緊的,因為事物本來就有兩面和兩端。

                雖然是同一事物,但往往會有正反兩種變化,這無疑證明了人類的圓滑世故。人之所以十分可喜,正是因為他們能夠將“方寸”變成“寸方”,正反完全顛倒。如果在觀看景點“天之橋立”時換一個角度,從兩腿之間倒看,那自然是另一番風景了。如果莎士比亞這么久以來總是一成不變,那能不無聊嗎?而文藝界之所以能夠不斷發展,正是因為偶爾會有人換個角度去看《哈姆雷特》認為它也就是一般。所以,雖然人們從過去總指責運動變成現在對運動忽生喜愛之情,更有甚者,就算是各位太太,在街上走動時也拿著球拍,但也實在沒什么可值得大驚小怪的。所以,也不要嘲笑我們貓,認為我們竟不自量力地想搞運動,這就最好不過了。當然,人們也可能對我想搞何種運動產生疑問,那下面我就來說說吧。

                對我們貓來說,無法使用任何工具,這可謂十分悲慘,各位想必也知道這點。所以,我們自然不會用什么球、球棒之類的。而且就算我們會用,我們也沒有錢來買。因此,鑒于以上兩點,我所從事的運動必須與工具無關,并且不需要花費金錢。說到這里,一些人或許認為我應該選擇慢走,或者叼片金槍魚快跑也不錯。然而對我來說,這種只用四條腿跑動的運動太乏味了。在地球引力的作用下,在地面上來回跑動,這太簡單了。“運動”一詞就有圣潔的光輝,我不能玷污它。所以決不能像主人那樣不過是表面做做樣子。

                當然,如果在一些生死攸關的關頭,做一些像“叼著金槍魚快跑”“尋覓大馬哈魚”的運動也不是不行。事實上,這種普通的運動還是很有趣味性的。可是,要想保持這種運動的趣味性,在這種場合下,獵物的激勵是必不可少的。如果沒有這種激勵,那我就得做點兒別的運動了,最好是一些技巧性的。于是,我為此展開了各種探索。例如從廚房的遮陽板往屋頂上跳、用四條腿站立在屋脊梅花形瓦片上或者跑過晾衣服的竹竿。尤其是最后一種,要想成功著實不易,因為竹竿上十分光滑,我的爪子根本抓不住。

                除此之外,我還會冷不丁地從背后撲向孩子們,這項運動倒十分有趣。不過可惜的是,每個月只能這樣做兩三次,否則就要遭殃了。至于把紙袋套在腦袋上,這種運動除了痛苦,著實沒什么樂趣。而且要想進行這項運動還必須借助外力,讓別人和我配合,否則只憑我自己是沒辦法的。有時我還會用爪子在書皮上撓著玩兒,不過這種運動必須背著主人,否則我就得被打一頓。而且雖然這么運動時,爪子的靈活得到了鍛煉,但是對身上的肌肉來說,卻毫無益處。上面說的這些都是一些老式運動,而有些非常有意思的屬于新式運動。例如捉螳螂與捉老鼠相比,這個運動固然是小了一些,不過安全性也高了一些。這個運動最適合在夏季中期到秋季初期那段時間進行。

                那又如何捕捉呢?首先,我要找到一只螳螂,這東西院子里就有,而且天氣好時還能很輕易地找到很多。然后,我要快速地跑到螳螂跟前,那速度即使與一陣風相比,也不遑多讓。這時,面對來犯的強敵,螳螂會將兩只前腳高舉擺好架勢,它那兩只腳簡直和鐮刀差不多。螳螂這種東西,膽子著實不小。如果沒有摸清對方底細,它是絕不會放棄抵抗的,實在有趣極了。它那前腳高高舉著,我抬起右腿一拂,就算沒用多大力氣,它那柔軟的腦袋也會立即無力地歪向一旁。那副呆愣愣的樣子,別提多有趣了。接著,我會跳到它的背后,輕撓它的翅膀。雖然一般情況下,它的翅膀都會整齊地疊著,但是此時卻會散開,里面輕薄的里衣就會露出來,呈淺紫色,和美吉野紙差不多。

                雖然是炎熱的夏天,但螳螂依然穿了兩層衣服,真是不嫌費事,它的愛美也可見一斑。螳螂的脖子很長,這時就會向后邊扭去,或者將身子直接轉過來。不過大多數時候,它都會保持靜止,然后把頭高高地抬起來,似乎是在向我宣戰呢。如果它這樣做了,那也就意味著我的運動要結束了。等一會兒后,我會再用爪子弄弄它。一般情況下,如果是只識時務的螳螂,此時就會狼狽而逃。當然,拼死進行抵抗的也不是沒有,這種螳螂一般都十分野蠻,沒有素質。如果遇到這種情況,我就會對著它進攻的方向揚一掌。通常情況下,它會被揚得很遠,足有兩三尺。這時,一些老實的螳螂就會拼命向后退,我的同情心也會油然而起。于是,我就會圍著院子里的樹跑上幾圈,就像飛翔的小鳥一樣。不過當我跑完兩三圈回來時,這家伙依舊跑得不遠,估計連五六寸都不到。

                對于我的力量,它已經一清二楚了,所以現在它除了逃跑,一點兒反抗之心都沒有了。不過面對我的追擊,絕望之際的螳螂偶爾也會做最后一擊,它會將自己的雙翅抖動開。它的雙翅又細又長,和它的脖子差不多。不過據說這東西并不能飛翔,只是個裝飾品,一點兒實用價值都沒有,就和人們只是對各種語,什么英語、法語、德語只是略懂的情況差不多。由此可見,雖然利用這種無用的東西,它企圖做最后一擊,但事實上,對我來說,這毫無威脅。表面來看,它是在做最后抵抗,但實際上,它不過拖著翅膀是在地面上爬行。我的同情心因為它的凄慘情況再次升起,不過我只能將其置之不理,以便于更好的運動。接著,我會突然來到它的面前,而螳螂向前爬行的動作卻依舊在持續,這都是因為慣性。

                然后,我會打向它的鼻子,此時它除了張開雙翅一動不動地躺著,再也做不了什么了。我用前腿將它按住,隔了一會兒又放開,然后隔一會兒再又按住。我對它的這種攻擊簡直堪比諸葛亮的七擒孟獲了。這種攻擊差不多會持續半個小時左右,最后通過仔細觀察,我發現它已經動不了了。然后我就會用嘴叼起它,并且甩一甩后再放下,這下子它躺在地上又不動了。于是,我又抬起腳來將它推一推,并且趁它想一躍而起的時候再次按住它。如果我玩膩了,這只螳螂最后的結局就是被我吃掉。而且作為食物,這東西的味道并不好,營養也少得可憐,這還真是讓人意外。在此,我特意將此事告知于那些沒吃過螳螂的人。

                我不但捉過螳螂,蟬也捉過。蟬這種東西,各種各樣,不過一般情況下,我還是將它們都統稱為蟬。在所有蟬中,可以分為什么油蟬、寒蟬、鳴鳴蟬,就和可以分為什么頑童、窮鬼、嘮叨貨的人類差不多。在這三類蟬中,最煩人的要屬油蟬,它總是不停地叫喚。同樣討人厭的還有鳴鳴蟬,它十分野蠻。最有意思的要屬只在夏天末期出現的寒蟬,捉它可是件好玩兒的事。當它開始嘶鳴時,往往已經襲來了秋風,人們的皮膚在秋風的吹拂下,感到陣陣寒意。這時,寒蟬就會將尾翼晃晃,開始沒完沒了地嘶鳴。這種嘶鳴是它的天職,除此之外,我認為它還有義務地供我捕捉。

                在秋天初期,捉寒蟬的運動就是我最大的樂趣。在此之前,我必須向各位表明,要知道如果想讓這些蟬生活在地上,那是不可能的,要不然它也就不叫蟬了。而且一旦摔到地上,很多螞蟻就會過來包圍它,我要捉的可絕不是這種。在高大的樹枝上,寒蟬發出“吱——知了——”的叫聲,只有這種才是我的目標。在此我想向各位求教一個問題,希望那些有文化的人能幫我解答。那就是蟬的叫聲到底是什么?是“吱——知了——”?還是“了知——吱——”?我認為,在對蟬的研究中,這種分歧會關系重大。人類在研究方面,顯然比貓更加優秀。而且在這方面,人類更是異常驕傲。所以就算不能將答案脫口而出,在此之后,也請大家能好好思慮。

                不過對我來說,這聲音倒是無所謂的,因為我的目的不過是捉它。只有跟著這聲音,趁著它費力嘶鳴的機會,爬上樹的我才能將其一舉擒獲。雖然這個運動表面上并不難,但實際上卻著實費力。在我眼中,與其他動物相比,我在地面上的行走能力并不差,因為我有四條腿。至少與兩條腿的人類相比,四條腿的我要更勝一籌,這從數學方面就能看出來。可是在爬樹這方面,比我厲害的卻大有人在。例如猴子,它們天生就具備爬樹的本領。如果拋開它們不論,作為它們遠親的人類同樣不可小覷。按常理來說,爬樹這種舉動簡直是肆意妄為,完全不符合引力原則。因此在我眼中,不會爬樹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可是如果想要捉蟬,不會爬樹卻是個大麻煩。不過幸運的是,雖然有些費勁,但我好歹還能爬上去,這都有賴于我的一個利器,那就是我的爪子。不過此事終究是不容易的,即使那些旁觀者不會這么認為。

                更糟糕的是,這還不是唯一的問題。要知道,蟬和螳螂有很大區別,它是一種會飛的昆蟲。因此,如果它飛走,那我就太倒霉了,爬不爬樹也就沒什么意思了。除此之外,我還可能面臨另一種危險,那就是被蟬尿一身。這種事時有發生,我的眼睛常常成為它的目標,然后一泡尿就滋了過來。最好的辦法當然是躲開,但如果沒躲開,那你也只能自認倒霉了。為何在飛走時蟬還要撒泡尿呢?這種生理變化到底是源于何種心理?是因為悲傷太甚嗎?還是為了更好地逃脫,打敵人一個措手不及呢?倘若是最后一種,那簡直就堪比會放墨的烏賊、帶毒刺的刺魚以及略懂拉丁語的主人。在對蟬的研究上,這問題顯然必不可少,甚至足以充當博士論文的題目。當然,前提是要有充分的研究。

                拋開這些閑話不論,讓我們說回主題。在青桐樹上,你會發現很多蟬集結于此。雖然“集結”這個詞略顯詼諧,但與之相比,“集合”又顯得太刻板了。據說,在漢語中,以梧桐樹來稱呼青桐樹。這種樹長著十分密集的葉子,這些大小猶如團扇的葉子密集到把樹干都遮住了。這對捉蟬的運動來說十分不方便。也許正是針對我這種情況,才會有“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諺語。迫不得已之下,我只能走向聲音傳來的地方。樹干分為兩個枝丫的地方大約離地面有六尺高,這也是我常常休息和偵察寒蟬所在的地方。當我向此處爬行時,樹葉總是會沙沙作響,這是避免不了的。因此,就會驚走一些脾氣急躁的蟬。更糟糕的是,一旦驚走了一只,其他蟬就會有樣學樣,陸續地都飛走了。單就此點來說,與人類相比,蟬的蠢笨并不差到哪兒去。所以,很多時候,當我爬到樹杈上時,盡管花費了我很大的力氣,卻不得不面對一片靜寂的情景。有一次,我爬到樹上后,不管怎么將自己的耳朵轉動,也沒有發現任何蟬的蹤跡。

                后來,我打算先休息休息,因為重新再來是件很費勁的事。于是,為了等待新機會,我在樹杈那兒趴了下來。可是,很快疲倦就侵襲了我,讓我在毫無察覺的情況漸漸進入了夢鄉。而且不幸的是,后來我一下子驚醒過來,結果直接從樹杈上掉了下來,“撲通”一聲砸在院里鋪著石子的小路上。顯而易見,我那次的捉蟬計劃并沒有成功。不過倒也無須在意,因為大多數情況下,只要我爬到了樹上,捉一兩只蟬還是沒什么問題的。但可惜的是,在樹上時,我就得將捉到的蟬叼在嘴里,這就導致當我回到地面將它吐出來時,基本上,它已經沒有什么生機了。這著實掃興,因為對于我的擺布、逗弄,它一點兒反應都沒有了。

                不過即使這樣,捉蟬的樂趣還是很大的。主要在于當向它靠近時,悄無聲息的我會尋找一個機會,冷不丁利用自己的前腿按住它。樹上的蟬通常會使勁地將自己的尾巴不停伸縮,我要找的機會就是這種伸縮之間的空當兒。蟬的翅膀又薄又透,被我按住后,除了發出悲鳴外,這翅膀也會向周圍不停地快速抖動。這種奇異的景象正是蟬帶給我們的,十分美麗,簡直讓人嘆為觀止。這種表演充滿了一種藝術氣息,每次將寒蟬按住時,我都會請它為我表演一番。不過當我看膩了時,它的結果也無外乎被我狼吞虎咽地吃掉,對此我是不會手下留情的。更有甚者,即便已經被我吞進了嘴里,它的這種藝術表演也不會停下。

                在捉蟬運動之外,我還會進行一種“滑松”運動。如果單從表面意思來看,大家也許會認為這是種從松樹上往下滑的運動。其實,這是一種爬樹運動。不過與捉蟬運動相比,兩者的目的卻是迥然不同的。前者爬樹的目的是為了捉蟬,后者則純粹是為了爬樹而爬樹。在四季常青的松樹身上,總是凹凸不平、疙瘩叢生,這也就使它給人一種垂垂老矣的感覺。相傳,這是源右衛門為了款待在最明寺出家的北條時賴,毫不顧惜地將自己珍貴的盆景老松給燒掉的緣故。不過正因如此,對我來說卻成了一大便利,因為我的爪子很容易就能抓牢它的樹干。因此,每當我找到這種容易讓我上手的樹干時,我就飛快地跑上去再跑下來。

                不僅如此,在跑下來時,我可以選擇兩種方式:其一,腦袋朝下倒著爬向地面;其二,保持跑上去時的姿勢,尾巴朝下,倒著退回地面上。在這里,我倒想問問各位,在你們眼中,最難的是哪一種呢?人類的思想向來沒什么深度,所以他們肯定會認為第二種更難。然而事實并非如此。很多人都知曉,從“鵯越”山路的懸崖峭壁上下來時,源義經[77]采用的就是第一種方法。所以,他們就會想當然的認為,從樹上下來時,我采用的也肯定是這種方法。在你們眼中,貓就這樣沒用嗎?貓的爪子是向哪個方向長的,你們知道嗎?事實上,貓爪都是向后長的,呈現一種彎曲的樣子。所以,它能像消防鉤那樣將東西鉤住,并且能把東西拉過來。不過如果要讓它將東西推出去,那作用就大打折扣了。打個比方,如果我現在正快速地爬到樹上,要想在樹梢上保持很長時間停留,那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因為我是地上的動物,這種做法顯然違背了自然法則。因此,對我來說,長時間地待在樹梢上,最后的結果肯定是掉下來。直接從樹上掉下來,這顯然不符合我的預想。所以為了緩解這自然法則的作用,我必須想一些方法。這也就是我之所以要快速爬下來的原因。

                在一般人眼中,爬下來和掉下來應是兩回事,區別很大。但事實上,與想象中的情況相比,這種區別并沒有那么大。要想將“掉下來”變成“爬下來”,只需放慢前者的速度就可以了。同理,要想將“爬下來”變成“掉下來”,只需將前者速度加快。所以,實際上,“爬下來”和“掉下來”的區別不過只是一個字的事罷了。當然,對我來說,從松樹上掉下來肯定非我所愿,所以為了將“掉下來”變成“爬下來”,我會將速度放慢。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利用一些方法,以便于緩和掉下來的速度。貓的爪子是向后長的,這一點之前我已經和諸位說過了。所以,要想讓自己“爬下來”而不是“掉下來”,我就得腦袋朝上用爪子抓住樹干退下來。因為只有這樣,我那向后長的爪子才能抓緊樹干,抵抗身體向下落的那股力量。這個道理顯而易見。那如果要反過來呢,像源義經爬下懸崖時那樣頭朝下來個“滑松”,那會怎么樣呢?事實上,如果這樣,除了刺溜地滑下來外,爪子的作用可以說完全發揮不出來,也就意味著自身的體重將沒有一點支撐。所以,按照原本的計劃,自己會“爬下來”,但事實上,最后往往直接會變成“掉下來”。由此可見,爬“鵯越”懸崖的方法并沒那么容易。在所有貓中,似乎只有我自己還掌握著這種本領。我之所以用“滑松”來稱呼這項運動,原因正在于此。

                我最后要說的運動是“繞墻”。主人家有個用竹籬笆圍成的長方形的院子。其中一面籬笆與走廊平行,與左右只有兩丈四尺的籬笆相比,這面籬笆也是最長的,大約有五六丈。有時我會爬到這面籬笆頂上去,然后繞著走一圈,并且保證自己掉不下來,這就是我口中的“繞墻”運動。雖然很多時候,這項運動都不能成功,但成功后的樂趣卻是很大的。而且在籬笆相隔不遠的地方豎著一根木樁,這對我來說無疑是大大的便利,讓我可以稍作休息。今天,我的運氣不錯,從早上開始到中午,我已經非常高明地完成了三次。而且,其中的樂趣也隨著愈加高明的技巧而增長,所以我還要再做一遍。

                在第四次的過程中,鄰居屋頂上飛來的幾只烏鴉吸引了我的目光,此時我才完成了二分之一。它們整齊地落在我的前方,離我也就五六尺遠。這些家伙,來的時候招呼都不打一個,目的似乎就是為了給別人的運動造成阻礙。更何況,這還是一些沒有戶口的家伙,不知從哪兒來的,竟然就這樣大咧咧地在別人家的地盤上停著,簡直太不像話了。思及此點,我沖著它們叫道:“嘿,離遠點兒,我過去了。”其中一只站得最靠前的烏鴉笑嘻嘻地看著我。第二只和第三只也沒閑著,前者使勁看著主人家的院子,后者估計是來之前吃了什么,正站在籬笆上頗為使勁地擦嘴。在接下來的三分鐘里,我一直在籬笆上站著,以便于它們能有充足的時間考慮怎樣回答我。

                烏鴉有個綽號,叫“勘左衛門”。雖然我花了很長時間等待,但是它們卻沒什么反應。飛走了?沒有。回答?也沒有。由此可見,這個綽號還真是名副其實。迫不得已之下,我只好朝前方走去,但速度并不快。最前面的那只勘左衛門這時突然扇動了下翅膀。“喲,害怕了?要跑嗎?看來我還是很有威嚴的。”我心里這樣想到。可事實證明,我不過是自作多情,它只是換換姿勢,把原本沖著右邊的腦袋轉向了左邊。

                渾蛋!這要是在地上,它恐怕難逃我的手掌心。可是現在,我正在進行“繞墻”運動,這本來就是件很難的事。所以,如果和這家伙爭斗,我此時恐怕真沒有那份精力。不過雖然這么說,但是讓我耐心地等著它們自己離開,我也是做不到的。第一,我的腿不足以支撐這種無聊的等待,它會越來越無力;第二,這些家伙之所以能站在這兒,是因為它們有翅膀,所以,對它們來說,只要它們愿意,一直待在這兒也不是什么問題;第三,今天這種“繞墻”運動我已經完成三次了,所以無論它們出不出現,我都已經十分疲憊了。更何況與走鋼絲相比,我這項運動怕是還要更難一些。所以哪怕沒有任何阻礙,我也不能保證自己就能完成這項運動。更何況此時,我還要面對這么大的阻礙——三個渾身漆黑的家伙,這實在讓我左右為難。迫不得已之下,將這項運動終止,從墻上下來,似乎成了我唯一的選擇。我想就這么辦吧,省得麻煩。而且與我相比,它們的人數本來就多,氣勢上就先占了優勢。更何況這些第一次出現在這片兒的家伙似乎并非善茬,這從它們那尖利的嘴上就能看出來,簡直和神明賜給“天狗”之子的那怪嘴一個樣。

                對此時的我來說,最好的辦法就是撤退。否則一旦狀況越來越嚴重,我再一不小心掉下去,只怕會更加丟臉。但沒想到的是,那個把腦袋轉向左邊的家伙竟趁我思考的時候罵了一聲“傻子”。緊接著第二只烏鴉又冒出一聲“傻子”。而最后的那只甚至連叫了兩聲“傻子!傻子”!雖然一直以來,我都是只溫和的貓,但是此時面對如此景象,我再也不能手下留情了。現在是在我的地盤上,竟然遭到它們如此辱罵,對我的名聲來說,這無疑是種屈辱。當然,也許說名聲并不太準確,畢竟直到今天,我依舊是只沒名沒姓的貓。然而即便如此,對我的顏面來說,這同樣是種損害。退縮?我決不能那樣做。雖然與我相比,它們人數更多,但在我眼中,不過是一盤散沙,而且它們沒準兒只是一群懦弱之輩。我已經下定決心前進,無論怎樣都不會退縮。于是,我速度并不快地走向前去。可是看看這些烏鴉,竟然在彼此交談,完全沒把我放在眼里。因此,我的怒氣愈發高漲。

                倘若這竹籬能更寬些,哪怕只有五六寸也好,它們決不會如此輕松愜意。然而現實的情況是,盡管我已經怒火滔天,但也只能一點一點地朝前移。這段路可是花費了我好大力氣,但我和最前面那只烏鴉的距離越來越短,差不多只有五六寸了。原本我打算再接再厲,結果沒想到那三個家伙這時忽然拍動翅膀飛了起來,就好像之前已經商議好了一樣,飛到了離墻一二尺的地方。因為它們的扇動,我的臉被一陣風吹過,大驚之下我猛地向旁邊栽去,毫無意外地“撲通”一聲掉到了地上。

                我心想,這下完了,然后抬起腦袋看向了上方的墻頭。結果發現,那三個家伙依舊站在原地向下看著我,尖利的嘴巴向前伸著。這些家伙,當真是膽大包天。我瞪著它們,盡管模樣頗為兇狠,但依然沒什么用。然后,我又將腰拱起來,用大聲的號叫來表達我的憤怒,但效果似乎更加不如人意。對于我的怒吼,它們毫無反應,就好像那些精妙的象征詩,普通人也理解不了一樣。不過這種現象其實也沒什么可奇怪的,只要仔細想想就能明白。我之前顯然犯了個錯誤,那就是將它們視為了和我是同一個物種。面對我的怒吼,真正的貓當然無法忍受。可是要知道,事實上,我的對手是幾只烏鴉,這著實可惜。烏鴉就烏鴉吧,事實如此,我也只能無奈地接受這個事實了。這種無奈就好像實業家想將我的主人制伏,好像西行法師[78]收到了源賴朝將軍送的銀制貓,也好像西鄉隆盛[79]先生的銅像被烏鴉澆了一坨糞。

                一直以來,我處事都十分靈活。所以,既然此時情況已經于我不利,我仍是回到了廊子上,動作干脆利落。晚餐時間已經到了,對我來說,雖然需要運動,但也不宜做太多。不知因為什么,我的身體似乎快散架子癱倒下去了。而且此時正值初秋,在運動中,我身上的皮毛似乎吸收了太陽的余熱,此時渾身都熱了起來,就好像要燒起來一樣。脊背上也非常癢癢,這是因為原本應該掉到地上的汗水像層油脂一樣都粘到了毛根上。除了這種出汗發癢外,還有一種癢是因為被跳蚤咬了。不過二者的差別很明顯,想要區分十分容易。如果這發癢的地方容易夠到,我原本可以用嘴或者腿去咬一咬、抓一抓。然而不幸的是,這次,如果只依靠自己的力量,我是無法解決的。因為感到癢癢的地方恰巧在脊背上,正是中間那縱向的一片。針對此種情況,要想讓自己不再難受,睡個好覺,只能有兩個辦法——要么去使勁蹭蹭其他人,要么使勁蹭蹭松樹枝干。

                實際上,最蠢笨的就是人類,只要我喵喵地叫幾聲就能搞定。表面看來,我們之所以發出這種叫聲是因為人類的撫摩。但事實上,站在我們貓的立場來看,那聲音不過是在表達我們被摸的不滿罷了。總而之,人類都是些蠢貨。很多時候,當我們喵喵叫著靠近他們膝頭時,他們就會認為我們在表達愛意,這根本是大錯特錯。而且每當這時,對于我們的作為,他們不但聽之任之,甚至還會摸摸我們的腦袋以示撫慰。不過可惜的是,最近這段時間,我的皮毛里長了一種寄生蟲,叫跳蚤。所以人們不愿意再讓我靠近,總會拎著我的脖子將我扔出去。可見,我已經無法引起人們的關注了,原因正是這些微小且無關緊要的小跳蚤。這不正說明了人類的反復無常嗎?不過是一些跳蚤,頂多一千只,他們竟然就這樣無情地翻臉了,真是想不到。

                據說,在人類的世界中,普遍遵循著這樣的愛之法則,即愛他人的前提是要保證條件對自己有利。因為人們突然間在對我的態度上發生了很大轉變。因此,當我身上發癢時,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有自己。于是,為了解癢,我只能依靠松樹,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辦法。思及此處,我就離開廊子,打算去松樹上蹭蹭。不過轉念一想,如果我這樣做了,雖說暫時止了癢,但只怕失去的更多。為何我會這樣說呢?那是因為在松樹上長滿了富有黏性的松脂。這是種非常固執的東西,只要粘到身上,要想讓它們掉落是極其困難的。就算是打雷閃電,或者波羅的海艦隊全軍覆沒,也無濟于事。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問題也非常難纏。那就是這種東西擴張得很快。最開始時,也許只有五根毛被粘,但是用不了多久就會擴張到十根,緊接著就會變成三十根。等你發現時,往往為時已晚。我雖是一只貓,但生性淡泊,簡直和愛好茶道的人差不多。所以,我十分厭惡這種黏稠、頑固、歹毒和難纏的東西。我連面對長相俊美的貓時都可以做到無動于衷這松脂就更不在話下了。當被北風吹來時,人力車夫家的阿黑雙眼就會流出眼脂,這松脂就和那東西差不多。我穿著淺灰色的皮毛大衣,此時竟然被這種東西禍害成這個樣子,真是欺人太甚!倘若它能站在我的角度將心比心,自然就會明白我為何口出此。不過對它來說,我的話顯然毫無作用。只要我敢把脊背往松樹上蹭,它必然會把我身上弄得黏黏糊糊。由此可見,這根本就是個不通情理的蠢貨,如果我非要去和它商討出個結果,不但會讓我的顏面盡失,而且還會牽連我的皮毛。所以,我只能任憑身上發癢,毫無辦法。

                顯然這兩種解癢的辦法都行不通了,所以此時我有些不知所措。要想以后能安穩地生活,保證身體健康,我必須馬上找到止癢的方法。正當我抬著后腿想主意時,有件事一下子浮現在了我的腦海中。很多時候,我的主人都會帶著毛巾和香皂出門,然后當他回來時就會面色紅潤。這中間雖然只經過了三四十分鐘,但是與之前相比,他的氣色就好多了。主人既丑又窮,可即便對于這樣的人,洗澡也能發揮如此神奇的功效。與之相比,這種方法只怕對我的效果更好。原本,我沒必要通過洗澡讓自己變成風流小子,因為我已經夠俊朗了。但是現在,如果我不這樣做,沒準兒就會生病早夭,這對世人來說,損失就太大了。

                所以,一番探聽之下我得知主人平時去的地方就是公共浴池,這地方是人們故意建造出來的,目的就是為了消磨時光。不管怎么說,既然它的建造者是人,那就不能對它有太大期待。不過即便如此,我還是要去試試的,誰讓我已經陷入這種困境了呢?當然,如果一試之下,沒有任何效果,自然就沒有下次了。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問題,那澡堂是人類專門為自己修建的,像我這種異類能被允許進入其中嗎?我轉念一想,就連主人那種人都能進去,而且舉止頗為從容不迫,那我為何不可呢?不過雖然這么說,但為了維護我的名譽,避免碰釘子,最好的辦法,是我先去試探一番。下定決心后,我從容鎮定地就奔著澡堂去了。

                經過胡同,拐向左邊。在那里,你會看見一個和竹竿差不多高的十東西。上面還有煙冒出,看起來顏色很淺。公共澡堂到了,我找到它的后門,然后悄無聲息地溜進里面去。也許有人會說,只有膽小的人才會如此,或者說,只有無能的人才會如此。其實,不過是一些人因為嫉妒而發出的抱怨罷了,這些人一般只能通過正門進去。很多時候,聰明人要搞奇襲利用的都是后門,這種做法古已有之,不信你去看看《紳士育成記》,第二卷第一章第五頁上就有例子。除此之外,這本書上還寫過:“在紳士的遺書中提到過,后門乃修身明德之門也。”這話就寫在書中的下一頁上。我雖是一只貓,但卻生于二十世紀,所以當然具備這樣的教育。因此,最好還是不要小看我。

                說回正題,話說我溜進去之后,在里面看到很多松木。它們已經被劈成了大概長約八寸的木柴,被堆成了一座小山。除此之外,還有很多煤同樣堆在一起,像個大土堆。或許有人不禁會發問,為何用小山來形容柴堆,卻用土堆來形容煤呢?事實上,我只是單純地想將它們區別開來,并沒有其他意思。人類真是可憐,以米為食,以雞鴨為食,還以家畜和各種東西為食,沒想到所有東西都吃遍了,竟落得個吃煤的下場,慘啊!

                我繼續前行,然后看見一個敞開的門,大約有六尺寬。屋里空蕩蕩的,沒有一點兒聲響。不過這時卻有人聲從對面的屋里傳來。由此我推斷到,人聲鼎沸的那片必是澡堂無疑。在柴堆和煤堆中間有條小道,我從此處穿過并拐向左邊,然后接著前行。結果發現,在右側的玻璃窗那邊,有一些像金字塔那樣堆成三角形的圓形小桶。我對每個小桶都抱以深刻的同情,因為本是圓形的它們竟被迫堆成了三角形。在小桶的南邊有段長約五六尺的隔板,它的設置似乎是專門為了歡迎我而準備的。因為它與地面的距離不過一米,對我來說,要想跳上去,簡直是輕而易舉的事。“太棒了!”我歡呼道,然后一躍而起,緊接著我的眼前就出現了所謂的浴池。在這個世界上,最有意思也最讓人高興的事是什么?無非是將從不知滋味的東西吃入嘴中,將從沒見過的風景盡收眼底。每個星期,我家主人會來浴池三次,每次大約三四十分鐘。如果各位也能像我主人這樣,那就太好了。不過如果您從沒見過浴池,就像我一樣,那就請您務必去看一看,千萬不要錯過,就算不給父母養老送終都沒關系。這景象真可謂壯觀,就算在這偌大的世界上,也可謂難得一見。

                究竟哪里壯觀呢?即便是我,也有些羞于啟齒。透過這個玻璃窗,我看見很多猶如臺灣土著般渾身赤裸的人擠在一起,這些吵吵嚷嚷的人簡直堪比二十世紀的亞當。縱觀人類的服裝史,算了,這事還是由托伊菲爾斯德雷克先生來說吧,我在這兒就不贅了。總之,對人類來說,衣服是必需的。在十八世紀前后,英國有處溫泉,名叫帕司。伯·南希曾為此處制定嚴厲的規定,即無論男女,在浴室里,從肩到腿的任何一處都不能暴露出來。

                六十年前,英國某城市還曾有過一所美術學院。因為學院的性質,裸體畫和裸體雕塑自然必不可少。所以,在學院各處陳列著很多買來的裸體模型。一般情況下,這倒沒什么大礙,難就難在舉行建校典禮時,因為那時勢必要請很多名門閨秀到場。當時,在這些小姐、夫人眼中,人這種動物不能像猴子似的只有一層皮,人必須要有衣服。不穿衣服的人就和沒鼻子的大象、沒學生的學校、沒勇氣的軍人一樣,喪失了自己的本性。而喪失本性的人應該被稱為野獸,已經不是人了。當然,學院里不過是些裸體模型。但是即便如此,對這些小姐、夫人來說,如果與這些整天和獸類打交道的人交往了,對她們的名聲而,無疑是種侮辱。因此,她們以“恕不出席”拒之。雖然在學院老師眼中,這些女人簡直不可理喻。不過無奈的是,不管是在東方,還是在西方,女人這種東西都具備一種裝飾作用。雖然她們既不會舂米勞作,又不會當兵打仗,但是對建校典禮來說,這種裝飾品卻不可或缺。思及此處,迫不得已,他們只好用布莊買來的三十五匹黑布給這些裸體模型穿上衣服,避免它們落得個被當作獸類的下場。更有甚者,就連這些模型的頭部也裹上了黑布,唯恐那些女人怪罪。這樣一來,典禮總算得以圓滿舉行。由此可見,對人類來說,衣服可謂十分重要。

                近期,有些先生對裸體畫、裸體之事大加支持,這顯然是不對的。這從一點上就能看出來,例如從我出生到現在,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只裸體的貓。裸體畫來自希臘、羅馬,它之所以能夠流行和文藝復興有一定關系,是受了那種淫亂風氣的鼓動。對希臘和羅馬人來說,他們對裸體已經司空見慣了。所以,在他們眼中,裸體和風紀之間沒有絲毫關系。然而無論是在寒冷的北歐,還是在日本,甚至是英德,要想不被凍死,衣服可謂是必需品。因為畏懼死亡,所以人們要穿衣服。當這種行為普及到所有人身上,對人來說,穿衣服就成了必不可少的行為。一旦穿上衣服,再面對那些裸體之人時,就會視他們為野獸,而非人了。因此,也就可以理解,為何在歐洲人眼中,那些裸體畫、裸體像會被視為野獸。北歐人尤為如此。甚至即便與貓相比,這種野獸恐怕還稍有不如。很美?那也沒什么,不過是“很美的野獸”罷了。如此說來,或許有人會質疑我是否見過西方女人的禮服?我不過是只貓,自然沒見過。不過這并不代表我沒聽說過,據說她們所謂的禮服不但袒露著胸口,還裸露著手臂香肩,簡直不成體統!她們的衣服在十四世紀以前還和普通人一樣,并沒那么可笑。可是為何現在她們的衣服竟會像戲子那樣下流呢?這個理由太長,所以在這里,我不想多加贅述。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如此罷了。

                我們先將她們的衣服史拋開不論,話說雖然在晚上她們穿得如此下流,還得意揚揚。但是在白天,她們還是會將全身都包裹嚴實的。甚至即便是一個腳趾,如果被別人看到,對她們來說也是奇恥大辱。由此可見,她們心里的人味并沒有完全泯滅。至于那禮服,不過是一群傻子商量出來的結果,自欺欺人罷了。如果對于我的說法,某人心懷質疑,大可以白天也去街上走走,將胸口和手臂都露出來看看。即便是支持裸體的人,也可以這樣試試。如果在他們眼中,真的由衷以裸體為美,怎么不讓自己的女兒光著身子呢?或者自己也可以去上野公園裸奔一下。為何不這樣去做呢?難道是做不到嗎?顯然不是,而是因為沒有西方人為先例吧。實際上,此時不就有人穿著下流的禮服在帝國飯店出入嗎?而且頗為驕傲自滿。這又是為何呢?其實答案很簡單,不過是因為西方人已經開創了先例罷了。在他們眼中,西方人無疑是出色的,所以即便生硬、愚蠢,也非要去模仿個沒完,否則就不舒服。別人比你高,你就得低頭;別人比你強,你就得認輸;別人比你厲害,你就得屈服;如此卑躬屈膝,實在愚蠢至極。當然,如果這種愚蠢是不得已而為之,或許值得理解。但是,也請不要太高看了日本人。而且這情景也同樣適用于學問方面,不過在此就不多加贅述了,畢竟和衣服沒什么關系。

                如是,對人類而,衣服可謂極其重要。它的重要性甚至可以與人類自身相媲美,因此人總是會質疑,衣服和人到底哪個更重要?縱觀人類歷史,似乎將其稱為衣服的歷史更為合適,反倒不能稱其為血肉的歷史了。所以,一旦某人赤身裸體,在他人眼中反而更像是妖怪,離人倒相去甚遠了。當然,妖怪這個稱呼也不是不能摒棄的,只要所有人類都愿意做妖怪就可以了。不過如果這樣,人類自身就將面臨很大苦惱。人類在遠古時候由大自然創造而來,相互之間地位平等,然后又一起被放到了這世上。因此,所有人生下來時都是赤身裸體的,沒有例外。

                如果人類能對這種平等安之若素,那估計無論生活多久,他們都會是如此赤身裸體的。可是,其中一人卻說道:“如果所有人都一個樣,赤裸裸的,那我為何又要浪費精力了?這努力不就毫無意義了嗎?我必須想個辦法,讓自己突顯于眾人之中,讓他們知道我是誰。所以,為了能讓其他人大吃一驚,我得在身上穿點兒什么。”于是,經過十年的不斷研究,短褲誕生了。然后此人穿著它到處去炫耀說:“看看,我現在和你們不一樣了吧?”今天的人力車夫就是此人的后代。也許有人會覺得,竟然花費了十年時間才發明出一條短褲,這也太沒用了吧?實際上,這種說法十分愚妄。因為此人的立足點是今天,回頭看時難免陷入愚昧的境地。如果從當時的角度來看,稱其為最偉大的發明也毫不過分。笛卡兒發現了“我思故我在”的真理,這難道不是連三歲孩子都知道的事嗎?但據說,他同樣花費了十年才明白。無論探索什么事,都必須花費一番大力氣。所以,一個車夫竟能發明出短褲,雖然花費了十年時間,但已實屬難得。

                當然,短褲一經發明問世,車夫難免耀武揚威起來。于是又出現一個人,對于車夫們穿著短褲耀武揚威的行徑,他十分氣憤。所以,通過六年的研究,大褂誕生了。雖然這東西看起來穿不穿都無所謂,但到底是壓制住了短褲的囂張氣焰。大褂的黃金時代開啟了。這個發明人正是菜店掌柜、藥店掌柜、布莊掌柜等人的祖先。在短褲和大褂之后,裙褲時代緊隨而至。這也是一位妖怪發明出來的,他曾憤怒地大喊道:“大褂有什么了不起!”這個人的后代就是那些舊武士和現在的大官們。就這樣,妖怪們接二連三的獨樹一幟,最后那種模仿燕尾的奇裝異服終于誕生了。

                然而,這種東西究竟是怎么來的呢?是隨隨便便、胡扯瞎鬧、漫不經心弄出來的嗎?顯然不是。這不過是很多好勝之人野心勃勃弄出的新花樣,目的就是為了超越他人,突顯自己的與眾不同罷了。從這種現象上,我們可以發現一大事實,那就是人類對于平等飽含憎惡,就好像自然也不喜真空一樣。至于今天,正是因為對這種平等的憎惡,所以人們才穿上各種服裝,以彰顯自己的地位。對人類而,衣服現在已經成了其自身的一部分。如果想將這部分舍棄,并回歸原始那種赤裸的平等,估計只有那種狂妄之人才能做到。不過就算成了此種人,要想回到過去,那也是不可能的了。在文明人眼中,只有那些妖怪才會想回到過去。這個世界上有億萬人,如果大家都成了妖怪,那不就平等了嗎?既然這樣,就讓所有人都退回到妖怪的世界中不就行了嗎?事實上,就算如此,依然行不通。因為,就算所有人都變回了妖怪,但第二天,妖怪之間的競爭又會上演。雖然此時,他們的競爭手段已經不是穿衣服了,但對他們來說,依然可以利用妖怪的本色來競爭。雖然不能再穿衣服,所有人都是赤身裸體的,但是在其他方面,總還是會弄出些與眾不同來。由此可見,還是不脫衣服為妙。

                可是,現在我面前的這群人卻全都是赤身裸體的,什么短褲、大褂、裙褲,都沒了蹤影。他們就這樣一絲不掛地暴露在他人的目光中,將自己的丑陋之態表露無遺,甚至還在夸夸其談,臉上毫無顧忌之色。這就是我之前所說的極為壯觀的景象。對我自身來說,此時倍感榮幸,因為竟然有幸將這些人的情況向那些文明人描述一番。

                我應該從哪兒開始說呢?這浴池里十分混亂。這些妖怪們的行徑亂得很,為了能夠井然有序地加以闡述,我必須要花費大量精力。我先從浴池著手吧,姑且算它是浴池吧,事實上,這很難說得清。它有九尺長三尺寬,被分為了兩部分。一邊是所謂的藥湯,一邊是普通洗澡水。前者呈現出一種乳白色,但卻像摻了石灰似的那樣混濁,而且還油亮亮的不通透。其實,這水像要臭了似的也沒什么可奇怪的,因為一番探聽之下我才知道,一份藥湯竟要用一周之久,下周才會換新的。至于后者,也好不到哪兒去。雖說是普通水,但也稱不上清澈,那顏色就和消防水桶里存的雨水被攪動起來時差不多。

                接下來我要說說那些妖怪。要想對他們加以描述,可不是那么簡單的。有兩個看起來歲數不大的人站在那個和消防水桶差不多的浴池里。他們站在那兒正將水撩向自己的肚皮,嘩啦嘩啦的水聲不絕于耳,當真是好福氣。若論膚色,這兩人簡直不分伯仲,都是同樣黑。我心里想著:“這兩個家伙,長得倒挺壯實。”沒過多久,其中一個對另一說:“我這塊是怎么了,阿金?總有些疼。”與此同時,他正拿著毛巾擦拭著自己的前胸。

                “那塊嗎?是胃啊。這你可得注意點兒,嚴重了是會有生命危險的。”阿金說道,語氣頗為熱情。

                “不對,是左邊。”那人邊指著左肺部的位置邊說道。

                “就是胃沒錯的,左邊胃,右邊肺。”阿金答道。

                “是這樣嗎?我還以為胃在這邊呢。”那人邊說邊在自己的腰上點了點。

                “不對,那是小腸。”阿金說道。

                這時,一個青年突然跳進了水里,發出“咕咚”一聲,這個長著小胡子的家伙看起來大約二十五六歲。原本他跳進來也沒什么,可是他全身都是香皂沫,除此之外還有泥垢。所以這一跳之下,這些東西立即在水面上擴散開來,形成了一層油光光的污垢,呈一種青灰色。然后,兩個腦袋從他旁邊露了出來。其中一個光禿禿的,是個老頭兒。他沖一位留著板寸的小伙搭訕道:“人老了,腿腳都不靈便了,和年輕人可比不了。不過要說到這洗澡水,我還是希望能熱些的,否則不過癮啊!”

                “您身體看著不錯了,老爺子,而且看起來很有精神頭。”青年答道。

                “哪有什么精神啊,幸好沒什么病。人啊,活到一百二十歲也不是不可能的,但千萬別干壞事。”

                “這么多年?能活到嗎?”

                “肯定能活到一百二十歲。在明治維新前,牛入區有個直參武士,名叫屈淵。據說他有個仆從,此人活到一百三十歲呢。”

                “嘿!活得真夠久的。”

                “可不是嗎?活得真夠久的,以至于他連自己的歲數都忘了。據說,他在一百歲以前還清楚自己的年齡,但是之后就忘得精光了。我們相識時,他已經一百三十歲了,不過那時他還活著呢。至于后來如何,我就不得而知了。沒準兒啊,現在也沒死。”說完老頭兒就離開了浴池。至于剛才那個長著小胡子的年輕人,他正獨自在那兒笑嘻嘻地弄著香皂沫,使那像云母片一樣的香皂沫覆蓋住了身旁的水面。

                然后,又有一個與眾不同的妖怪跳進了浴池。之所以說他與眾不同是因為他背上文著花紋,似乎是巖見重太郎[80]揮刀斬蟒蛇的故事。不過那條蟒蛇卻不見蹤影,應該是尚未文完,這著實可惜。因此,在這位“巖見重太郎”的身上,多少能看出點兒失望的味道來。他跳進浴池后嚷道:“媽的,這水真熱啊!”

                另一個隨后跳下的人也附和道:“這水……能涼些就好了……”此人的面目顯得有些猙獰,可見這洗澡水確實太燙。一見到那位文著重太郎的人,他立馬招呼道:“您也來了,老師傅。”

                “嗯,是你呀。”那位“重太郎”接著問道,“最近,阿閔怎么樣了?”

                “他呀,活躍著呢。”

                “他倒不是總這樣……”

                “那倒是,不過這可不是個忠厚的家伙。哦……這么說吧,反正他不大招大家待見,也不知是何原因,而且也不得大家信任。對一個手藝人來說,這可不是好事。”

                “為何大家都不喜歡他,其實這也好理解,誰讓阿閔總是一副驕傲自得的樣子呢,一點兒都不懂得謙遜有禮,所以大家不信任他也很正常。”

                “這倒是實話。仗著自己的手藝,這家伙總是自以為是。可這有什么好處呢,最后還不是自己遭殃。”

                “白銀町上的老人兒沒剩下幾個了,到了現在,也就只有桶鋪的元老爺、磚瓦店的掌柜,還有您,能稱得上師傅嘍。我是這兒的本地人,生于此長于此。至于阿閔那家伙是從哪兒來的,就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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