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前的這樁舊事,于朝廷,于蘇家,都不大光彩,它消失在了兵部的籍冊里,也塵封在了他的記憶里。今日撫開灰塵再拾起,不由自主地又隨之想起許多事。
蘇世譽靠在椅背上,手指輕按在太陽穴上,眉眼間竟顯出一絲疲倦。屋外漸漸下起一場秋雨,淅瀝瀝地生出涼意。
當年那場仗還沒打完,父親就把他關了禁閉,一直等回到長安,讓人把蘇世譽的衣裳全換成了白衫,并嚴令禁止他再和任何人動手。
但少年人多少都會有些叛逆,更何況他骨子里自有股固執,只是被溫和性情掩蓋得不大明顯。
那時叔父蘇行還沒被貶謫出京,坐在堂中與蘇訣議事,少年的蘇世譽自廊下經過,行禮問好后正要離去,卻被蘇訣叫住:
“譽兒,你過來。”
蘇世譽走入堂內,站在他們面前。
“把手臂抬起來。”蘇訣道。
蘇世譽看了眼父親,遲疑一瞬,還是慢慢抬起手,儒白的衣袖內側有一小抹被水洗過的淡紅,隱隱還帶著絲血腥味。
蘇訣面色微沉,“我告訴過你什么?”
蘇世譽垂下眼,沒有回答。
“哎大哥,算了吧。”蘇行忍不住出聲,“你又不是不知道京中近來不太平,匈奴那邊據著地猖狂,別的人也想摻和一把,譽兒都這么大了,能護著自己,你總不能讓他被人追殺也不動手吧?”
“他就是動手才更會出事,要是能好好護著自己,我還至于給他下禁令?”蘇訣轉而看向蘇世譽,“你現在膽子大了,為父的話也可聽可不聽了?”
蘇世譽低聲道:“不敢。”
“之前沒發現過,這是第一次?”
蘇世譽微頓了下,才道:“不是。”
“跪下。”
他應聲跪下,旁邊下人受了蘇訣的示意,捧了條軟鞭上來。蘇行當即變了臉色,跟著站起來,“都坦白說了,還上家法做什么?大哥,譽兒他畢竟還小……”
蘇訣道:“剛才不是你說的大了?”
蘇行:“……”
“十五六歲的人了,打過仗,殺過人,心里什么都清楚,還小什么?”蘇訣握了一握鞭子,“現在不管,他改不過來,早晚要被自己害死。”
“可是……”話說一半,蘇行就看到蘇世譽已經默不作聲地抬手去解衣襟了,忙急聲道:“說了要脫上衫打了嗎,大冷天的,你把衣裳解開干什么,怕不夠疼?還不快穿好!”
蘇訣側頭瞪了蘇行一眼,卻沒說話,算是默許了。
蘇世譽便理好了衣襟,低聲道:“多謝叔父。”
蘇行含糊應了聲,頂著蘇訣的視線訕訕坐回了原位。
“譽兒,”蘇訣站在他身后,并不急著動手,“知道我為什么讓你禁武嗎?”
蘇世譽道:“知道。”
蘇訣點了點頭,“剛才我跟你叔父談過了,跟你娘提的時候她也同意,我不會再帶你上戰場了,往后你只需學著去做一個文臣。”
蘇世譽倏然愣住,難以置信地抬起眼。
“有問題?”蘇訣沉聲道。
他毫不猶豫,“我不要。”
‘啪’地一聲軟鞭落下,少年背上頓時沁開一道血印,他不禁一顫,卻咬著牙重復了一遍:“我不要。”
“譽兒!”蘇行驚起。
“孩兒有錯,盡管責罰就是,但父親為何要做如此決定?”蘇訣沒有手下留情,鞭痕交錯烙上白衫,背上一片火灼般的發疼,他卻提聲道:“我蘇家四代領兵,出了多少名將,幾乎無人選擇從文,父親和叔父也都是活在沙場之上的人,為何要讓我做文臣?”
“我已經決定,你不用多說。”
“父親為何如此決定?”蘇世譽追問。
蘇訣持鞭抵在他背上,忍無可忍“蘇家四代,不缺你一個將軍!”
蘇世譽猛地看向蘇訣,錯愕至極:“父親……”
“跪好!”蘇訣一聲厲喝打斷他。
“快去把大嫂請過來。”蘇行邊壓低聲音吩咐,邊不住看向滿額冷汗的侄子。下人們都嚇得屏住了呼吸,廳堂中只剩一下下的鞭聲聽得令人心驚膽戰。
蘇訣停下手,氣喘不止,也不知是累的還是氣的,他緊盯著蘇世譽,“我給你一次機會認錯。”
清瘦少年的臉色蒼白一片,唇線緊繃,“孩兒不知哪里錯了。”
蘇行心頭一震,根本不敢去看大哥的臉色,低聲催勸:“譽兒!”
蘇世譽渾然不理,顧自道:“孩兒自小就聽父親教誨,一心向往沙場征戰,愿為國捐軀赴死,不愿終日呆在朝堂勾心斗角,何錯可?是您教我行軍兵法,也是您一遍遍告訴我,何為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可你還能領兵打仗嗎?”蘇訣怒斥,緊攥著長鞭的手顫抖,鞭上血珠滾落,“單憑那四千條人命,你就早該被推出去斬了!好好看看你現在的樣子,殺人的時候自己更不惜命,誰也不肯去信,就算讓你去沙場,但你能一個人打了所有的仗?你憑什么讓那些士兵聽你信你?你還有什么資格去做一個將領?”
擱在身側的手緊攥成拳,蘇世譽不發一,他傷痕滿背,儒白衣衫近乎要被鮮血染透,卻仍不肯低頭。
蘇訣看著他,突然扔開了軟鞭,一把抽出懸掛在墻上的劍,“看來我的話你是聽不進去了,好,既然早晚都要死在別人手上,倒不如讓為父先了斷了你這逆子!”
劍光如雪,映在蘇世譽臉上。
蘇行顧不得多想,撲上去攔住蘇訣,“大哥!”
“夫君!”蘇夫人沖了進來,連忙將蘇世譽護入懷中,還未仔細看遍傷勢,淚已盈滿眼眶,“譽兒……”
蘇世譽握住蘇夫人的手,手心冰涼,卻彎起唇角對她輕輕笑了一下。
蘇訣推開了蘇行,沉默地看了一會兒,然后將長劍摔在了蘇世譽面前,“去祠堂好好反省,誰都不準給他送飯上藥,什么時候想明白了什么時候再出來。”
家主下了命令,祠堂守衛自然不敢敷衍,雖然心疼小公子帶傷跪在里面,但面對著夫人也不能違令,為難不已:“夫人見諒,屬下是真的不能讓您進去啊!”
“我兒子跪在里面,我只想見一見也不行嗎?”蘇夫人語氣溫和,態度堅定。
“您也知道,老爺不準旁人進去,更何況您還……”守衛看了眼夫人身后侍女提的食盒,搖了搖頭。
蘇夫人嘆了口氣,從袖中摸出一枚玉佩,上好的羊脂白玉,流光溢彩,她輕聲問道:“我的話已經沒有分量了嗎?”
守衛頓時慌亂無措,“夫人,您、您這是做什么?不拿玉佩出來,您在府中的地位也是不用說的,屬下萬萬不敢對您不敬啊!”
“那你讓我見一見譽兒,放心,我不會久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