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喬溫在景泰園住了幾天,就回了臨時出租屋。
過年的時候,工作室休了四天,喬溫依舊歷挑了個好日子,初五就重新開了張。
初期定位的時候,她和韓佳琪就設定過,不把經營范圍面拉得太廣,并沒有像很多工作室一樣,小到某寶一雙鞋子,大到宴會跟拍通通想接。
拍攝定位,就是非模式化一對一的人像攝影服務。
或許一開始見益慢些,但對后期發展卻更有利。
有時候品牌定位,大約就像美邦和prada,一個做時尚快消起家,后期想轉型嘗一口高端服飾市場的蛋糕,卻走得異常艱難;一個隨意開條定位略低的副線miumiu,都能讓不少女性喜愛追捧。
一旦給了大眾固化印象,后期再想往高一個臺階上跨,難度不比重新建立一個新的品牌形象來得低。
她和韓佳琪能合作,除了關系好,也是經營理念想通。
好在有先前替安傾顧西延他們拍攝的那幾組照,在微博上起了不小的宣傳作用,即便初期收費就不低,也有好些人愿意嘗試。
招聘的小姑娘初七才來,喬溫上午接待了兩波逛街直接上門咨詢的,下午又接了一對想拍婚紗照的年輕人,年前就在網上預約好的。
女孩子和她聊了半天,從拍攝風格地點,聊到服化裝妝發,直到傍晚,開開心心交了定金,拉著未婚夫走了。
喬溫笑瞇瞇地伸了個懶腰,聽見手腕上叮當輕響,又垂了胳膊看了一眼。
是喬渡送她的生日禮物,一只細巧的開口鉑金手鐲,中間綴了個立體感十足的小兔子頭,里面還有個小鈴鐺,聲音不大,動作的時候,卻帶著輕響,很可愛。
喬溫伸手撥了一下,輕笑出聲。
不得不說,喬渡的品位,比好多直男同胞,好了不止一點。
出門關店離開的時候,喬溫卻頓了頓。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總覺得有一雙視線,在關注著自己。
談不上讓人緊張害怕,卻讓人心跳莫名悶了一瞬。
胡同里好些店還沒營業,喧雜人聲少,這種感覺就更強烈了一些。
腦子里自動冒出的那個名字,摁都摁不下去,喬溫闔了闔眼睫,轉身。
四下看了一圈,才覺得是自己多心了。
明明都是正常經過的路人。
垂睫,無聲抿了抿唇,喬溫背著東西離開。
—
只是這天晚上躺在床上,先前以為早已壓在某個角落的那點情緒,大概因為傍晚那點幻覺,又在黑暗里沖沖撞撞地想要冒出來。
喬溫干脆睜開眼,撐著床墊子坐起來,吁了口氣,拿過床頭柜上的保溫杯,灌了幾口熱水。
摁亮手機看了眼時間,掀開被子,起床。
穿好衣服,又扯了件輕便防風的羽絨外套,喬溫背上相機,打算出門溜達一會兒。
夜拍其實是件挺有意思的事情,晚上人少,街道空蕩,暈黃路燈蜿蜒,勾出一副偶有人車入境的景象。
平城今年就下了一場雪,整個冬天都透著干燥,喬溫嗅了嗅鼻尖,冷空氣都帶著點刮人的刺痛感。
轉了轉手里的長焦鏡頭,喬溫用取景框看著這個世界。
除了年節,就算是平日里這個點,也難得捕捉到如此安靜的畫面。
直到羽絨服都扛不住老北風摧殘的時候,喬溫才端著相機,邊拍邊往家走。
出來涼快了這么一圈,心里那點郁結,好像都散了不少。
因為當下有了更重要的事情在她腦袋里盤旋——餓了,她要回去煮點東西吃。
三環這片老樓和她住的琉璃西巷差不多,綠化倒像是更好一些,大約是附近沒有開發商圈,還是多年前的樣貌。
喬溫快到樓下的時候,切了個角度,透過樓下只剩枝椏的銀杏樹,對著她暫歇的這幢樓,調了下焦段。
鏡頭里的影像從模糊到漸漸對焦,最后清晰地呈現在取景框里,喬溫的心跳,卻驀地一滯。
猶豫了或許半秒都不足,喬溫壓著陡然加快的心跳,迅速摁下快門。
溫韻白在給他們上新聞攝影課的時候,當初就讓他們探討過這個問題。
面對生死一線的突發事件,到底該先攝影,還是先救人。
這似乎是個無解的悖論,卻又是一名攝影記者不得不面對的職業倫理。
壓下那點止不住冒出來的不安和困惑,此刻,喬溫就這么安安靜靜地仰著脖子,站在樓下。
手里的相機半端半垂,相機繩繞著后脖頸,明明沒有重力箍著,卻讓她動彈不得。
頂樓護欄外坐著的,是她對門的鄰居。
小姑娘此刻的姿勢,絕對稱不上安全,也稱不上是為了半夜出門消遣。
喬溫看著她懸在半空的兩條腿,聽不見風聲,卻聽到自己壓著呼吸時,冷熱交替喘息的聲響,也聽得到自己如擂鼓的心跳聲。
頭一回面對這樣的場景,她不知道該出聲,還是該先上去。
怕自己出聲,會激得樓上的小姑娘,做出什么讓她一輩子后悔的事情。
又怕自己晚了一步,依舊改不了結局。
樓上樓下,就這么像是同時被摁了暫停鍵,寂然地對望著,時間的流速,都跟著變緩了一般,不知走了多久。
直到那個對門的小姑娘,極輕地開口,說了一聲,“你……別害怕,我就是,坐一會兒。”
喬溫攥著相機的掌心里全是濕熱的汗,那聲音雖然輕,還是順著風,清清楚楚地進了她耳朵里。
困難地干咽了一口,喬溫看著她,說:“那我們……回去吧。”
小姑娘默了會兒,“嗯”了一聲,撐著護欄外幾十公分的平臺,站起來,又拉著護欄,抬腿跨了回去。
喬溫全程緊緊盯著,一手托著相機,一手摸到羽絨服口袋里,摸索著捏住了樓下防盜門的鑰匙。
直到聽見頂樓平臺有開關門的聲音,才火速跑去開了樓下的防盜門。
喬溫一步兩三個臺階跑上五樓時,慶幸自己平時爬山跑步勤于鍛煉,喘著粗氣站在樓道平臺上的時候,對門鄰居,也才剛下來。
小姑娘愣在臺階上,喬溫胸腔劇烈起伏,壓了會兒呼吸,咽了咽喉間那點剛跑完八百米似的血腥氣,開口問她,“你……吃夜宵嗎?”
—
喬溫后來知道,對門鄰居姓錢,和她一樣,今年大四,即將畢業。
那天晚上,她給這個住在同一棟樓里,每天能打個照面的小姑娘,煮了頓夜宵。
又聽她講了個,或許從你朋友的同學的舍友那兒,也能聽到的故事。
小姑娘有個和她同校的男朋友,大一便認識,倆人也約好,畢業之后一起留在這里。
大四實習,倆人搬出宿舍,在這里租了個單間。
也許是現實和象牙塔的落差,也許是這世上總有人過得比你好,后來,小錢的男友,在單位里被人“引薦”,搭線上了所謂的“無風險高回報”門路。
拿了他自己的錢,父母親戚的錢,通通投了進去。
事實證明,這種“門路”,從來輪不到普通人。
面對親友的催償,男人到頭來,不是直面,而是成了謊的傳遞者,以小錢的名義,辦了大大小小,無數貸款。
……
“小喬姐,”后來熟了,小錢輕聲叫她,說,“謝謝你……那天晚上出現。”
喬溫一怔,心跳驟然快了幾瞬,像是小姑娘隱在枝椏,躲在光影里半身懸空的畫面,又出現在了眼前。
小錢笑了笑,神色平靜,“我那天其實……”頓了頓,小錢又說,“當我坐在樓頂的時候往下望,也不是不害怕的。
可是空蕩蕩的街,好像又有無形的聲音,在樓下叫我。
叫我往下跳吧,跳下去了,那點一直纏著我的對家人的愧疚、后悔自己的蠢、對那人的恨意,就都會消失了。”
喬溫聞,心臟縮了縮。
“在我看到你的那一瞬間,那點聲音好像都輕了。”
小錢接著說,“小喬姐,你能不能……報道我的事情呢?
我也不知道有沒有用,但是,要是有一個人能因為我的事情,改變了當下的選擇,我想,也是好的吧。”
喬溫聞,怔了怔。
其實,她是早想問小錢的,只是這話,就猶如那晚見她時,那個到底是先攝影還是先救人的問題,一直纏著她,讓她沒能問出口。
如今聽她這么說,喬溫抿唇,無聲笑,柔聲回她,“好。”
—
“小喬,”溫韻白的電話,“這周六有空嗎?”
喬溫正在工作室,腦子里過了一遍周六的安排,回他道:“有空的溫老師。”
溫韻白柔聲笑,問她,“周六,社里同事一塊去綠螺寺爬山,那個要拜你為師的,讓我務必叫上你一塊兒。”
喬溫愣了愣,接著笑得不行,玩笑道:“教他攝影嗎?”
先前抓拍到的小錢那張照片,連著稿子一塊兒交給了社里。
那照片乍一看,倒像是一幅夜拍的藝術照。
瞧不清人臉,只看得見暈黃光影里,影影綽綽的輪廓,和懸在半空沒有著落的腳。
配了文再看,就是另一番感想了。
那篇初始的撰稿,喬溫也盡力撇開了個人情緒,只客觀詳盡地報道敘事。
倒是沒想到,不知是那幅照片先引了人注意,還是那篇稿子引了更多人的共鳴和探討,青年報官博發出來沒多久,就被人帶著話題轉贊,熱度不低。
看了新聞的網友里,陸陸續續又有好些人跟帖,說自己碰上了和小錢前男友初期相同的遭遇,似乎也是同一個套路。
于是,后續的延伸采訪調查,就交給了新聞報道部的一線記者周瓊。
倆人先前就因為這樁社會新聞有過不少交流,也因此熟悉。
溫韻白輕笑,順著喬溫的話配合道:“那你看他還有機會嗎?”
喬溫撐著電腦桌,抿唇點頭,一本正經的語氣,“那我可絕對得去了,還是命重要。”
掛了電話,喬溫出了修片室找韓佳琪,準備和她說下周六自己的安排。
韓佳琪正捧著麻辣燙,對著支架上橫著的手機屏幕一臉姨母笑。
喬溫悄咪咪走過去,一把捏住她的肩,“傻笑什么呢?”
韓佳琪樂得不行,往后仰了仰,問她,“小喬這個你看了沒?
笑死我了。”
喬溫歪著腦袋看了一眼,也跟著樂起來,“《戀愛進行時》啊,你看第一期了沒?
就倆人煮飯那回,我是吃著面看的,林南說電飯鍋吐了的時候,我那一口面都沒保住,直接喂了手機一臉。”
韓佳琪顫著肩笑出鵝叫,“看了我的媽,這倆貨也太可愛了吧,所以現在的霸總都是這個路子了嗎?”
“嗑cp真的快樂,”喬溫簡直想摸出手機和她在超話美圖里共遨游,“我已經是他倆cp超話小主持人了你敢信?”
韓佳琪歪著腦袋,硬是轉身看著她樂。
和韓佳琪說好周六的安排,喬溫前一天晚上就早早準備好了爬山要帶的東西。
相機必備,畢竟有周瓊要拜她為“師”呢。
還有吃的喝的,跟春游似的塞了一整包。
晚上八點多,溫韻白給她來了條微信:小喬,你現在還住琉璃西巷嗎?
我正好順路,明早可以來帶你。
這條剛發過來,又緊跟著一條:還有周瓊和我們社里一位攝像一塊兒,他們都蹭我車。
喬溫笑了笑,摁著屏幕回過去:不用了溫老師,我現在住三環,不住那兒了。
溫韻白看著回信,頓了兩秒,還是說:沒關系,不遠的,他倆嫌我年紀大,和他們沒有共同語呢,讓我拉個年輕人,平衡一下車里空氣。
喬溫笑著想了想,回:那行,謝謝溫老師了。
約好的時間還沒到,喬溫估摸著差不多了,就出門等在了路邊。
溫韻白那輛霧白色的途銳,準時打著雙跳,緩停到喬溫身邊。
小姑娘歪著腦袋,從擋風玻璃那兒確認了一眼里面的人,才拉開副駕駛的車門坐了上去。
上了車,周瓊和那位攝像就已經在了后座。
攝像喬溫也認識,叫秦政威,是周瓊的老搭檔了。
和車上三人打了招呼,周瓊就貧上了,“小喬啊,人家往車里看個人,那得彎著腰看,你倒好,反倒得踮個腳尖。”
溫韻白抿了抿唇,沒出聲。
秦政威倒是沒客氣,抵著車后座樂出了聲。
喬溫剛拉住安全帶的手一頓,“……”這越野車底盤是比較高,她剛剛還扒拉了一把車座才踏著踏板上的車。
可是哪有踮腳尖那么夸張?
!
就很氣。
喬溫也不著急,慢慢悠悠扣好安全帶,歪著腦袋在后視鏡里瞥了一眼周瓊,慢條斯理,一臉正經道:“瓊哥,我剛剛踮著腳尖,只看見后座坐著政威哥,還以為你沒來呢。”
溫韻白單手扶著方向盤,一手虛握拳,抵在唇邊輕笑。
一米八冒頭的周瓊:“……”
秦政威拍著周瓊的肩笑,“你以為人小姑娘又能拍又能寫的,你能占多少便宜?”
四個人一路玩笑,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倒是不覺得長。
社里其他同事,也是分批來的,在門口集了合,就一塊兒進了綠螺寺。
山中央寺廟初建時,已是數千年前,又因為這山上植被常年蔥郁,山形似螺,建國以后重修,就改了這么個名字。
聽說香火頗盛,因為求姻緣極靈。
下了車,溫韻白看著喬溫脖子里掛著相機包,身后又掛了個瞧著就頗沉的大背包。
忍不住伸手提了提,笑道:“小喬你怎么帶了那么多東西?
我給你背吧。”
喬溫趕緊擺手一躲,勒了勒背包帶子,“不用不用,我正好練練,再說也不重。”
溫韻白聽了她這聲“練練”,愣了一瞬又明了,笑了笑,沒再強求。
周瓊知道了喬溫背包里帶著不少吃的喝的,沒節操地要跟著她一塊兒,美其名曰:不能和他們走丟了,最后還得蹭溫韻白的車回去呢。
四個人一路說笑著往山上爬,主要以周瓊和喬溫互懟為主。
綠螺山海拔八百多米,四個人腳程快,不算趕,也沒怎么歇,一個多小時,就到了半山腰。
周瓊又忍不住調侃她,“小喬你這絕對是骨頭縫里長肌肉啊,吃什么長大的?
體力那么好?”
“瓊哥吃什么長大的告訴我一聲,回頭我讓我媽媽堅決別買、別做。”
喬溫也不是不累,微喘著和他侃。
周瓊撐著腰點著她笑,瞥了眼她身后的背包,故意提了起來,又猛地一放。
喬溫:“?”
還好溫韻白反應快,趁著背包沒落下來之前,就伸手提住了。
半責怪半玩笑地瞥了周瓊一眼,溫韻白說:“你怎么跟個孫猴子似的?
還要不要拜師了?”
他這位師兄平時,可甚少玩笑,周瓊聞愣了愣,接著挑了瞬眉眼笑,拖了點語調調侃他,“師兄,我要是孫猴子,那你是什么?
你不成白龍馬了?
咱們小喬就是嘮嘮叨叨的唐僧?”
喬溫:“?”
不是,我話能有你多?
秦政威坐在一邊石頭上看熱鬧,“我不做豬八戒就行啊,別的無所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