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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2章

                韓述一改往常在她面前沒個正形的模樣,相反,他很嚴肅,嚴肅得讓桔年心中的暴風雪開始凝結成北極冰。

                “你說啊。”她壓著心慌的感覺笑了一聲,那笑聲在這樣的夜里,她自己聽來都如此突兀。

                春節長假一過,桔年就回布藝店上班了。日子仿佛又重新回到了原來的軌道上,除了她身邊已經沒有了非明。

                正月初七那天,節日的氛圍仍然很是濃郁,但對于布藝店來說,卻是個淡季,因為大多數客人會選擇在春節前采買好家里的新物件,以圖個萬象更新的好兆頭。桔年上的是白班,一整天都很清閑。

                下班的時候,她照舊在布藝店附近的報刊亭買了一份當日的晚報,坐在公車上一路看回家。報紙上花花綠綠的,大都是春節期間各大商家的活動廣告,桔年看完了娛樂新聞又去翻社會新聞,角落里有個豆腐塊大小的地方,刊登著一則跟春節的喜氣洋洋完全不搭調的血案。說是一對男女在某出租屋里發生爭執,最后該男子在女子腹部連捅三刀,女子當場死亡,男子企圖逃逸,在案發數小時后被警方在車站抓獲。在新聞的末行還注明,經警方證實,死亡的女子為非法的性行業從業者,行兇男子的身份尚在調查之中。

                桔年在晃晃蕩蕩的公車上看完新聞,此類報道近年來層出不窮,那些處在社會邊緣的人,命就像風中的燭火似的,指不定什么時候就熄滅了,不足為奇。人們看多了,也不怎么吸引眼球。桔年心想,平鳳的決定也許是正確的,不管怎么樣,脫離那個行當,找一個哪怕平庸的男人,至少有安定的一生。

                平鳳那天從桔年家里離開就再沒了消息,她不是個婆婆媽媽的人,道過了別,不會再欲走還留。不知道她和望年離開了沒有,已經去到了哪里?桔年跟父母徹底斷了聯系,也無從打聽,她想了兩天,已經慢慢地開始接受平鳳跟望年在一起,一個不嫌棄她、對她好的男人,這就是平鳳的要求了。到了這個時候,桔年掛心更多的是平鳳,反而不是望年。所謂的親姐弟,其實只是她自以為。現在她只求望年對平鳳好一些。

                快下車的時候,她把報紙折疊起來收進了包里,心里想著的是明天非明就要進手術室了。她昨天下班后去探望過非明一次,還是瘦,但是看得出來她真的是因為回到母親身邊而感到快樂和滿足。陳潔潔不放心看護,整日守在醫院里,連帶著周子翼下班后都常常在醫院里跟她們一塊吃晚飯。桔年在非明病床邊坐了一陣,見她一切都好,便也沒有待得太久。桔年特意跟同事調了班,以便可以在醫院里守候手術結果。悲傷了太久,當這一天終于到來,她反倒沒有那么忐忑。非明若能平安出來,那必然是謝天謝地,假如該來的遲早會來,那么,桔年這幾天徹夜祈求,也只為那孩子不用再忍受那么多的痛苦。

                經過財叔的小商店,財叔的老伴叫住了桔年,然后遞給她一個ems快件,說是一個多小時前送到的,見她不在,財叔就代收了。桔年謝過,把那藍白色的硬紙信封拿在手里,她都忘了自己有多少年沒有收到這玩意兒了。信封上沒有寄件人地址,桔年本以為是斯年堂哥寄的,但是看了看郵戳,是本地的。

                斯年堂哥要是回來,一定會在第一時間來看她們的,應該不是他,那,就是韓述,不知道又在玩什么新把戲。這時財叔也從里屋走了出來,見到桔年就瞇著眼睛直笑,嘴里還問道:“小伙子今天有事沒來?”

                桔年以笑作答。韓述從之前的偷偷尾隨到現在隔三差五正大光明地出現在桔年家附近,更何況大年初一大清早地就從桔年家跑出來買鞭炮,財叔他們都看在眼里,他早把桔年和韓述當成了一對。桔年也不解釋,說多了只怕財叔也當她是女孩子害羞罷了。

                不過財叔隨口問問,說得竟然也沒錯。韓述今天的確有事,他不情不愿地到市院報了到,這是上班的第一天,雖然心中不滿,但是他居然還不忘下班后請本部門全體同事吃晚飯,如此擅長人情交道,也無怪乎到了什么地方他都還算吃得開。

                中午的時候,韓述特意打電話給桔年,跟她說起這件事,還說自己今天就不過來了。桔年覺得實在莫名,她本來也沒讓他過來,沒什么事他老往這邊跑什么,不來就罷了,居然還用得著為這個專程打電話說明,這樣理所當然,仿佛真的有人跟他約好不見不散一般。她停了一會兒,韓述在電話那邊埋怨新環境,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假如掛了他的電話,沒準他瘋起來會往店里的座機打。更無奈的是就連財叔都知道,他要是不來,那一準是有事了。

                桔年開門回家。她不是個急性子,盡管對那個快件感到有些疑惑,也一直拿著,等到放好東西,坐在椅子上才慢條斯理地拆開。信封的里面還有個用透明膠纏得嚴嚴實實的舊報紙包,桔年一一拆開,里面的東西才露出真容。

                不是什么信件,甚至一張紙都沒有,舊報紙里只有一疊相片,桔年只看了最上面一張,就再也沒辦法安之若素地坐在那里,那竟是一對男女以最不堪的姿態交纏在一起。

                盡管桔年明知身邊除了自己再沒別人,但是乍然看到這樣的東西,還是禁不住目瞪口呆、面紅耳赤,那照片里的人究竟是誰?

                前幾張燈光昏暗,里面的人物姿態扭曲,照片的質量很一般,看得不是非常清楚,只能從擺設分辨出那是一間算不上豪華的酒店房間。桔年又拿過信封仔細看了看收件人,地址是她家沒錯,收件人也確實是謝桔年沒錯,可誰會給她寄這些東西,這跟她又有什么關系?

                她一張張地往下翻,男人從頭到尾是光著身子,女人卻有幾張還穿著類似學生裝的衣服,最后桔年終于停在某一張,她看清了那女人的臉,竟然是她再熟悉不過的平鳳!只不過因為她頭上扎著可笑而落伍的兩個小辮,所以桔年在頭幾張有著側面的照片里竟沒一眼把她認出來。

                事關平鳳,桔年再也坐不住,她站起來,飛速往后翻著。難道郵件是平鳳寄來的?桔年早知道她之前一直做的是這個行當,但是她不會無緣無故把這種照片拍下來寄給朋友。那男人中等身材,但是看得出有些老態了,桔年盯著他正面的樣子看了很久,越看越熟悉,不禁背上直冒冷汗。

                那張臉她甚至是熟悉的,有她時常見到的一個人的影子,但是年紀要大上許多。盡管她拒絕相信,但是眼睛不會欺騙她,那真的是韓設文,韓述的父親,省高級人民法院院長,望年的領導,小時候曾經住在謝家樓上的韓設文!

                這個發現讓桔年遍體生寒,甚至覺得胃里有幾分不適。韓院長保養得很好,但是那張臉仍看得出是一個正在逐漸步入老年的男人,這跟平鳳那扎著兩個小辮的素顏面孔形成了相當鮮明的對比,兩個身體,一個蒼老,一個嬌嬈,糾纏不清。

                桔年沒跟韓院長說過幾句話,只是憑幼時的記憶和韓述的描述中隱約記得他那張嚴肅的面孔。他在桔年的印象里一直是個雖過于威嚴,但始終是一本正經的長輩,但是他趴在平鳳身上的每一個姿態都是那么猥瑣,這到處是以面具示人的世界到底還有什么是真的?

                桔年看完了所有的照片,又機械地把它們整理好,牢牢地封存回信封里,她不敢再看第二次,仿佛那是個潘多拉的盒子,里面藏著可以毀滅一切的魔鬼。

                她現在算是明白了平鳳嘴里的“老肥羊”是誰,只怕平鳳也早知道他和韓述的關系,所以她一直沒有說出來。以韓院長今時今日的身份和地位,他有什么得不到的東西?就算他舍棄家庭于不顧,貪圖美色,有的是女人自愿投懷送抱,他怎么會選擇在窮街陋巷拉客的平鳳。平鳳的打扮相當古怪,這必定是出于嫖客的古怪口味,韓院長壓著平鳳的樣子,就好像他重新征服了屬于他那個年代的青春。莫非他也深知自己的需求是如此丑陋,他那高雅賢淑的妻子不可能接受,正是受限于他的身份,他也不敢對離他更近的女人提出這種要求,所以他選擇了一個跟他有著云泥之別的妓女,這樣他才可以為所欲為地提出任何要求,這樣他才覺得自己像是在另外一個世界那樣安全?桔年只是想不通,作為平鳳的情人,韓院長的司機謝望年,究竟在這一出丑陋的戲劇里扮演了什么樣的角色?他是無奈地接受,還是樂于穿針引線?在巷子里撞車的那晚,望年開著一輛黑色奧迪,而平鳳第一次喜滋滋地會過她的“老肥羊”,桔年不愿意往下想,否則她會為望年跟自己身上流著相同的血液而窒息。

                桔年哆哆嗦嗦地摸出手機,立刻就給平鳳打電話,她要問清楚事情的緣由,假如照片真的是她寄出來的,她怎么會跟韓院長攪在一起,又為什么要讓桔年知情。

                平鳳的電話關機。她那個老舊的手機,電池早已出現了問題,用不了多久就會自動黑屏,打不通也不是頭一回。桔年心慌氣短地坐了下來,她發覺自己似乎已經想到了那個呼之欲出的答案。難怪那天平鳳聽說韓述的案子時會有那樣不同往常的在意,因為她知道韓述父親的丑事,并且手上已經有了這些照片,或許這就是她和望年干的一件“大事”,他們串通起來偷拍下這些照片,用以要挾韓院長,或是賣給別有用心的人以圖發一筆橫財,然后就遠走高飛。但平鳳臨走前知曉了唐業和韓述的那些事情,她用她簡單至極的邏輯推斷出一個理論,那就是假如韓院長倒了,沒有人為難韓述,唐業或許也不用背黑鍋,能夠給予桔年幸福的兩個男人會就此解脫,所以她在臨走前把照片寄給了桔年一份,她希望就此能夠幫到她唯一的朋友。

                平鳳是好意,但桔年卻沒有辦法想得那么簡單。那些人,那些事,就好像零碎的拼圖,在她腦子里一塊一塊地拼湊,漸漸清晰。

                韓院長干涉韓述的案子,未必跟建設局的案子直接相關,他的手伸不了那么長,讓唐業背黑鍋的人應該不會是他,否則以韓述逐漸深入的調查,不可能一點兒都沒有察覺到。平鳳不僅認識她的“老肥羊”,她還認識給老肥羊付錢的男人,這說明韓院長已經授人以柄,他不可能再像他的外表那樣正義而干凈,最有可能的是他跟案子后面的人間接有聯系,說不定他們是拿過同樣一個人的賄賂,他害怕牽一發而動全身,遲早把自己牽連進去。本來他以為韓述小打小鬧只是啃個皮毛,就放手讓兒子去查,誰知道他一手教出來的兒子在這個案子上如此較真,要是真揪出了建設局后面的黑幕,城門失火,必然殃及池魚,他慌了,所以才阻止了韓述,甚至不惜父子反目。

                平鳳想得太天真,桔年能把這些照片給誰?媒體?紀檢部門?以那些層層相護的關系網,只怕照片還來不及見光就已經被處理了,就算她僥幸扳倒了韓設文,唐業身后的人同樣位高權重,這個黑鍋唐業還是得背。至于韓述,倒是沒有人再逼他放棄案子了,但是桔年愿意打賭,就算讓韓述放棄一百個案子,他也不愿意看到他父親不可告人的那一面。對韓述而,這些照片足以摧毀他全部的信仰和作為一個兒子對父親的全部感情。平鳳真心實意地幫桔年,但她也同時把一個燙手的山芋拋給了桔年。

                接下來,桔年做飯、洗澡、睡覺,腦子里都是那些畫面和各種各樣的問題。平鳳和望年的“大事”如果真的是靠這些照片謀利益,那她和望年這兩個傻子不知道有多危險,他們難道就沒有想過事情的后果?還有自己該拿這些照片怎么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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