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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6章 望河亭大暑對風眠

                無數次,背對那些欺凌的人,桔年對自己說,我能做什么?我能做的,就是跟他們不一樣。然而多少個快要熬不過去的關口,她又一遍一遍地問,我為什么要跟他們不一樣,為什么?

                在布藝店里,桔年的手工是一頂一的,經手的每一塊布,她都覺得有靈性,素緞的矜持,格子的溫厚,碎花的嬌憨,各有風情。大概世間事皆是如此,用了心的東西,總是做得比別人更好些。店里的老顧客有知道的,每每特意指定她親手趕制,實在忙不過來的時候,也只有對顧客說抱歉。可這一天,桔年卻遭遇了一回退貨。

                “桔年姐,我按地址送過去,那家的主人不肯收。”送貨的小弟把東西往收銀臺上一放,擦著汗說。

                桔年趕緊拆開包裝查看,“怎么了,是不是做得有什么問題?”

                換作以往,這種自我懷疑是絕不會出現的,她做事一向縝密。可是這一段日子,韓述對非明的關照不但未減,反倒日增,非明對他也顯得越來越依賴,一口一個韓述叔叔,仿佛打心眼里已經將他當成了親人,不住在一起的家庭成員。桔年知道,這個時候非明是聽不進疏遠韓述的吩咐的,可是,粗暴地制止孩子跟他的往來,就等于將非明現在最大的快樂和心理寄托橫刀斬斷,這樣的事她又做不出來。唯一的辦法就是冷處理,將自己置身于他們的關系之外。

                從那晚鐵門外的難堪過后,韓述再沒有直接跟桔年打過照面,知道桔年在家的時候,他總是遠遠地把車停在百米開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也通常是通過孩子的嘴傳到桔年耳里。桔年置若罔聞,然而,平日里那些非明住校的晚上,她走出院子外澆水,偶爾卻仍能看見那輛已經變得熟悉的斯巴魯,靜靜地停在財叔小賣部的前頭,像夜幕里的布景。

                那些晚上,已在多年的寂靜生活中心如空井的桔年開始被夢煎熬。她不是想著韓述,而是韓述的存在讓她不得不記起了那許多被漫長的時光熨平了的往昔。韓述沒有出現之前,那些過去是安眠的,像疊好壓在箱底的被單,如今被他一把掀起,它依然還是那么新,雖然帶著霉味和折痕,但上面的斑駁歷歷在目。桔年快要壓制不住那些回憶,臺階盡頭透過指縫的炫目陽光,高墻第一夜的月白如霜,每當記起這些,她在夢里都止不住地瑟瑟發抖。回憶醒了過來,可那個人的眼睛卻再沒有睜開。

                所以,這些天來,桔年總是有些恍惚,她正是唯恐自己一不留神把尺寸弄錯了,以至于被顧客退了回來。可她抖開一整套的沙發套件細細端詳,也未發現明顯的問題。

                送貨小弟苦笑一聲,“你別忙著檢查啦,依我看壓根兒就不是東西有問題,那人根本就沒拆開細看,直接說東西不是自己的。可我再三核對了地址,沒錯啊,再說,那上邊留的聯系電話也是對的,可人家打死不承認,有什么辦法?我跟那人也說了,這玩意兒是付了定金的,別說定金不能退,那尾款也得給我們結啊。”

                小弟說得沒錯,桔年點頭,“那顧客是怎么回答你的?”

                “回答?人家倒好,直接當著我的面把門給關了,要不是我縮得及時,這鼻子都得被撞扁。”小弟悻悻地說。

                桔年回頭去查閱了訂單,地址電話什么的留得都很詳細,跟小弟手中的送貨單一致。她依稀記得這是一個知識分子模樣的年輕女人訂下的,百分之五十的定金也付得非常爽快,怎么到了交貨的日子,就出了這樣的怪事?

                她撫著煙灰色珠光軟緞的面料,一陣犯難。這單子是她接的,料子式樣也都是她為顧客挑的,一個沙發套,六個抱枕套,兩幅飄窗軟墊,雖不華麗,但勝在用料精良,細節考究,一式的右側壓邊褶皺頗費了她一番心思,才做得讓自己滿意,也確實相當雅致耐看。更重要的是,雖說這單子收了定金,但余下的尾款收不回來,東西擱在店里,別的顧客要求的尺寸不合,也是難以轉售的,這樣一來,賬面上自然難以交代。

                著實是沒有別的辦法了,桔年放下手上的工作,問送貨小弟要了地址,“我再試試。”她想,就算結果跟前次一樣,這件事是她經手的,至少也該搞明白是哪里出了問題,說不定,小弟的表述有問題,她也許能給顧客一個解釋。

                騎著店里的電動自行車,桔年趕到了送貨單上顯示的住宅小區,那是個在本市小有名氣的南派園林建筑。桔年仔細核對了單元樓層號,找到后按了好一陣的門鈴。

                開門的是個男人。這個送貨小弟之前也提到過,包括單子上留的電話號碼,都屬于一位男士,并非桔年接單時所見到的女子。

                妻子挑選款式,留丈夫的聯系方式,并不奇怪。可是當桔年把臉從滿懷的貨物中抬起來時,門里門外兩個人俱是一驚。

                男人的臉色可謂難看到了極點,驚愕、慌張、憤怒一股腦地涌上來,都凝在他的眼睛里。如果這時有一面鏡子,桔年想必也會從自己的面孔中看到心虛。都說冤家路窄,人生何處不相逢,她倒好,閉著眼睛闖到最深的死胡同里去了。

                “你還真的比我想象中更有心機,這兒都能讓你找上門來。終于想好了?你想要什么?什么才能塞住你貪婪的口?”那男人正是平鳳出事那晚好心救人卻被反咬一口的唐業。他單手扶住門框,憤怒讓他的語音都微微變了調子。

                桔年只恨手里的貨物不能徹底地把自己埋在下面。她想起小說里的橋段,此時必定是要說——不不不,你聽我解釋……她早就明白,大多數能夠解釋的事情,其實大家都心知肚明,無須多;而真正百口莫辯的時候,說什么都沒有用,根本無從解釋。此時她若說:“我是來送沙發抱枕套的”,無異于奸夫在女方的床上偷情被正牌丈夫抓個正著時還辯解道:“我是為了測試你家大床的柔軟程度”。

                然而,她的確是來送沙發套的,雖然自己也覺得荒誕莫名,可是她呆怔了一會兒,還是機械地將手中的沙發套略略舉高。

                唐業顯然認出了她手里捧著的物件的外包裝,冷笑一聲,那潛臺詞一目了然,明明是煞費苦心的敲詐,又何必弄出這些拙劣的伎倆來惡心人。

                “先生,對不起。但這真的是您在我們店里訂的東西,或許是您的朋友……”

                桔年硬著頭皮想把話說完,唐業的唯一反應是指著電梯的方向,從嘴里擠出了一個字,“滾!”

                桔年的面皮極薄,巨大的羞辱感像激浪狠狠打翻她企圖自救的筏子。可她怨得了誰,這羞辱不是她自己找的嗎?如今的境地甚至不是因為誤會,她猶記得自己那日在他面前的卑劣和陰暗,如今還送上門來,若不是他修養好,換作旁人,一個耳光摑來只怕也不稀奇,她毫不冤枉。

                手里的東西,桔年遞也不是,留也不是。若是走了,可接下來該怎么處置。桔年微微咬著下唇,退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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