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郎被面具遮住的臉上看不出表情,只是沉沉地看了年大大一眼,低聲道:“當凡人的滋味你不懂,隨意掐一個手訣,便引來風雨大?、洪水滔天,淹到哪里全然不管,山下的凡人呢,睡下的時候還好好的,早晨醒來一看,發現自己的家宅良田一夜間都毀了,一輩子辛苦置下不過這一點薄產,沒了。”
年大大一滯:“這……”
“這些是比較幸運的,起碼有命背井離鄉,”六郎說道,“剩下的可能在睡夢中被塌下來的房子壓在身上,可能被迸濺的刀兵誤殺,或者攔哪個魔修的路,死無葬身之地……回頭大家只會說那一戰誰勝誰負,哪里的英雄斬殺了?少魔修,其他的沒人會提。”
六郎低低地笑了一聲,說道:“就好像人走在街上,踩死幾只螞蟻一樣,一般人不會特意去踩,可是踩死了也沒人會注意。”
“這沒什么,”李筠懨懨地說道,“眾生皆為螻蟻,一部分又要將另一部分人當成螻蟻,好暫時忘卻自己也是螻蟻而已,人間喜怒哀樂從不由人,活一天受一天吧……你看我們家掌門師兄,跨入劍神域的劍修,別人見了都躲著他走,不也照樣每天活得很痛苦么?”
“痛苦”兩個字仿佛撥動了程潛一根神經,他低下頭,執起嚴爭鳴一只手,按在那微弱的脈門上,他從前感受得到大師兄的辛苦,卻從未覺得這人這樣脆弱過,程潛只是在一邊看著,就覺得心里坐立不安的難過。
程潛探了半晌,沒有摸出什么所以然來,他自己一身寒涼的真元,又不敢隨意探視別人內府,便也不管唐軫是不是睡著了,問道:“他到底什么時候能醒?”
唐軫閉著眼回道:“不知道,被自己內府反噬,再加上心魔?祟,沒準一會就吐口血自己醒過來,或是永遠醒不過來,就此折了也說不定。”
此一出,馬車中再次靜謐,連聒噪的年大大都不敢出聲了。
唐軫的烏鴉嘴再次好的不靈壞的靈,一行人回到扶搖山莊之后接近一個多月,嚴爭鳴始終像個活死人一樣。
唐軫雖然嘴上沒承諾什么,可大約還是覺得禁術是自己給的,應該負點責任,便帶著年大大與六郎在扶搖山莊里住了下來,偶爾指導李筠如何構建加固山莊外圍的陣法,隔幾天看一看嚴爭鳴的情況。
唐軫輕車熟路地走進小竹林,端起桌上的涼水一飲而盡,對久候在一邊的程潛說道:“七道天劫已過,肉身已成,干嘛還把自己弄得這么清心寡欲?”
“習慣了。”程潛靜靜地坐在一邊,過了一會,他又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補充了一句道,“我先前覺得血冷了的人活得沒什么滋味,現在看來,七情六欲太旺盛,也未必是好事。”
“我方才看見們山莊又有人來,”唐軫說道,“們這里最近是門庭若市啊——不過也是,各方大能都凋落得差不?了,們師兄弟在鎖仙臺鬧得那出現在都已經天下聞名了,值此亂世,自然被趨之若鶩。”
程潛眼皮也不抬,尖刻地說道:“山中老虎,猴子稱霸王。”
他好像絲毫也不在意這將自己一并罵了進去。
唐軫看了他一眼,說道:“來人好像是白虎山莊的,不去見一見么?”
程潛漠然道:“他們莊主自己都裝死,來找我做什么?”
唐軫:“好像還有天衍處的拜帖。”
程潛臉色驀地一沉:“天衍處來人一律打出去,再有不識相的,讓他們有來無回。是改天還是換日與我有什么關系?”
有什么關系?
韓淵出身扶搖派的事過不了?久就會天下皆知,到時候他們還想置身事外么?
不過嚴爭鳴一直昏迷不醒,程潛也越來越焦躁不安,唐軫沒有去觸他的霉頭,不再提這個話茬,上前將一縷神識探入嚴爭鳴內府之中。
那位方才還滿口“清心寡欲”的程大仙立刻微微往前探了探身,問道:“怎么樣?”
唐軫好一會沒有吭聲,程潛已經坐不住了,在屋里來回走了好幾圈,幾次三番想發問,又唯恐打擾他,自行都咽了回去。
好半晌,唐軫才收回神識,十分細心地將嚴爭鳴的手攏回了被子里,他面色凝重,微微遲疑了一下。
程潛:“唐兄?”
唐軫:“我看……你還是將師兄和師妹他們一起叫來比較好。”
程潛一時間呆在了原地。
他從未感覺心口這么冰冷過,像是有人將他的胸口掏空了,塞了一把經年不化的冰渣,冷得鮮血淋漓。
大概五雷轟頂,也不外乎如此了。
唐軫為難地看了他一眼,說道:“小友,人間終有不順意,也終有悲歡,清心寡欲了半天,難不成還看不破么?”
“不……”
程潛才吐出一個字,聲音已經劈了,他有些茫然無措地在原地站了片刻,似乎想要上前一步,腳下卻沒站穩似的踉蹌了一下,目光緩緩落在了嚴爭鳴身上,有那么一瞬間,唐軫覺得他的眼圈紅了——可是……一塊玉也會哭么?
天劫未曾撼動過的目光,也會慌亂么?
可他形如崩潰只不過片刻,唐軫還沒來得及說話,程潛的眼神已經驀地堅定了起來,斬釘截鐵地說道:“不,先不告訴他們,唐兄,博聞強識,一定有辦法。論怎樣都行,上窮碧落下黃泉,哪怕要讓我一命換一命都沒問題……”
唐軫打斷他道:“聽聽你說的什么混賬,這要是被師兄聽見了,非得先一劍劈了,再劈了我。”
程潛用一種近乎逼人的冷靜盯著唐軫道:“我能將聚靈玉練成肉身,只要給我指一條路,沒有我做不到的事。”
唐軫直直地回視著他,程潛的目光沒有一絲猶疑。
“上窮碧落……下黃泉。”唐軫忽然低低地將這念了一遍,繼而,他低低地笑了起來,“小友,世間師門情義深厚,固然是佳,可也少見深厚成們這樣的。”
程潛不動聲色道:“此地叫做‘扶搖山莊’,不叫‘世間’。”
“劍神域里面有?少步步驚心之處,我這些局外人都體會不到,”唐軫不再糾纏方才的題,說道,“他剛剛出鋒,境界尚不穩定,就遭到心魔,已經是十分兇險,又擅用禁術——鎖仙臺上一戰,可看得出他強行拔了?少修為?”
程潛道:“我也不比他明,看不大出,只能大致估計……至少是一個境界。”
唐軫道:“不錯,這好比借利貸,他這是有借還,劍神域中一步千里,反噬起來自然兇險。”
程潛立刻反應過來唐軫的意思:“所以只要他的真修為短期內追上借來的部分,就可以減輕反噬之痛嗎?我的真元全可以給他,大不了我再去練一百年,反正天劫這東西也是一回生二回熟。”
唐軫聞愣了愣,繼而不由得失笑道:“當真元是碗飯,想撥給誰就撥給誰么?別說不是劍修,就算是兩個劍修的真元也不一定能相融。”
唐軫說到這里,嘆道:“他若是想要過這一關,除非在肉身崩潰之前能身入‘入鞘’境界——可你該明白,修行一事,厚積方能薄發,連善走捷徑的魔道尚且百日之功,何況他是個每進一步必經千錘百煉的劍修,絕外物能助他修為,我這些外力能做的事很有限,就算有這個心,也沒有這個力。”
程潛的眼神一瞬間黯淡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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