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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八章 自在鶯

                回去的時候,雨點小了很多。

                銀箏遠遠地在林子口等她。每次這種時候,陸瞳總是讓銀箏回避,總覺得有些事一個人做就好,并無必要將無關之人也拉扯進來。

                雖然銀箏已無可避免地卷入這漩渦。

                待回到西街,已過子時,街鋪一個人也沒有,只有房瓦雨水順著屋檐滴滴漏了一地殘色。

                陸瞳與銀箏越過院子外間,匆匆進了里屋。銀箏幫陸瞳將斗篷脫下來。

                縞色斗篷被雨淋濕大半,雨水混著血水滴落在地,一大蓬血花在雪白上頭洇成斑駁紅花,一眼望過去,在燈下有種觸目驚心的美。

                銀箏看得也有些心驚,須臾才問陸瞳:他已經……

                陸瞳嗯了一聲,目光掠過銀箏手里的血色斗篷,垂下眼睫:可惜了一件衣裳。

                屋中半晌無聲。

                片刻后,銀箏小聲開口:姑娘先換件干凈衣裳吧。

                好。

                霜夜雨冷,外頭寒蛩聲苦,銀箏忙著幫陸瞳清洗身上血污,也就沒有發現窗外的院子里,被夜色遮掩的那一抹駭然目光。

                待全部清理干凈,斗篷也被收了起來,銀箏擎燈去隔壁屋歇息,陸瞳吹滅小幾燈燭,自己上了榻。

                屋外雨水滴滴答答,凄緊得很。

                屋中沒點燈,一片黑暗,一絲風從窗縫吹進來,吹得人渾身發冷,模模糊糊聽去,竟有些肖似人臨死前發出的嘶啞喘息。

                像劉鯤死于自在鶯下的尖叫。

                陸瞳仰面躺著,盯著頭頂帳子。

                劉鯤中了自在鶯,中了自在鶯之毒的人,幾個時辰后毒發,會覺咽喉處痛癢難當,宛如萬蟻在喉間蠕動啃噬。

                這毒并非不能解,甚至于,一夜之后毒性自然消失。然而能中此毒之人,大多難活。只因痛苦至深處,中毒者心神癲狂,會有求死之念。

                所以中了自在鶯之毒的人,大多不是死于毒性,而是死于自戕。

                她在給劉鯤的信紙上抹了自在鶯,又在信中按著毒發時辰約定與劉鯤見面。最后劉鯤毒發難忍,刺穿喉嚨,死在她面前。

                一切天衣無縫。

                想到劉鯤死前的抓撓,陸瞳不由伸手覆住頸間,仿佛覺得自己喉間也多了一絲癢意,。

                她也曾領教過自在鶯的厲害。

                那時候落梅峰是初春三月,韶光遍染,漫山都是黃鶯脆鳴。蕓娘的芙蓉色對襟紗衣被晚霞染成鮮紅,滿頭烏發梳成一個拋家髻,正坐在小屋前制藥。

                她那日心情很好,邊制藥,邊將材方一一說與陸瞳聽。陸瞳坐在凳子上,一邊摘理草藥,一邊將材方暗暗記在心里。

                末了,蕓娘把做好的藥倒進一只白瓷碗里,遞到陸瞳跟前。

                新藥初制好,總要人試藥。陸瞳喝完新藥,把瓷碗洗凈,等待不知何時會到來的藥效發作。

                平日這個時候,蕓娘早已離開,她慣來沒什么耐心,只會等藥效來臨時再走到她身側觀察記錄。今日卻破天荒的多待了一會兒。

                我前幾日下山,聽到了一件趣事。她突然開口。

                陸瞳沒說話,安靜盯著地上的蟻群。

                蕓娘笑吟吟看了一眼陸瞳,繼續說道:說是山下有一花樓,有位歌妓嗓音生得很好,賽過百靈黃鶯,鴇母給她取名‘自在鶯’。

                這鶯姐出了名,王孫公子便爭相沾云,終于惹來同行妒忌,于是有人在她茶水中下毒,毒爛了她嗓子。

                鶯姐再也出不了聲,往日捧著她的醉客便不來點牌,鴇母苛待,丫鬟相輕,鶯姐心灰意冷之下,索性一根繩子吊死在房中。

                她說完,深深嘆息一聲:真是可憐。

                不過雖嘆息著,神情卻是與語氣截然不同的愉悅,一雙美眸閃著異樣光彩。

                陸瞳依然沉默。

                蕓娘道:我初聽這故事甚是動人,名字也極美,所以以此為故,做了一味新藥。這新藥服下,初始并無異常,到后來,會覺咽喉癢痛難當。

                她看一眼陸瞳僵硬的神色,撲哧一笑。

                別緊張呀小十七,這藥只是嗓子難受些,死不了人。就算服下,你也不會有性命之憂。我只是想知道……

                蕓娘纖細的指尖拂過陸瞳發頂,語氣帶著天真的好奇:你究竟熬不熬得過去

                她笑著,抱著銀罐離開了草屋。待她走后,陸瞳連滾帶爬跑進了屋里,翻箱倒柜,終于找到了兩根拳頭粗的麻繩。

                她知道蕓娘從不說謊,每次的輕描淡寫,最后會是多么痛苦難當。她既然用了熬字,就說明自在鶯的癢痛,絕不可能只是一點點。

                晚霞一寸寸沉沒下去,山頭漸漸升起銀白的月亮。蕓娘沒有回來,陸瞳一個人蜷縮在漆黑草屋里,把自己的手臂用麻繩捆在榻前的柱子頭。

                單手綁死結的辦法是小時候陸謙教她的。那時候兩兄妹玩鬧,比賽誰能將另一個人手上的死結解開。

                無論她系得再緊,陸謙總能輕易而舉從其中掙脫開來。陸瞳輸得多了,干脆更換游戲規則,讓大家自己捆自己。

                陸謙一面說她霸道,一面陪她胡鬧。末了,少年叉腰笑罵:這游戲普天之下只有你會玩了,誰會沒事拿繩子自己綁自己又不能救命。

                未曾想一語成讖。

                月亮升至山頭最高處時,自在鶯的藥效發作了。

                咽喉處的癢痛無法用任何一種語形容,她兩只手被自己捆得死緊,無法從繩索的桎梏中掙脫出來。一面慶幸又一面痛恨,屈著的指尖嵌進掌心,妄圖以痛苦來抵抗喉間的折磨。

                她難受得在地上蜷成一團,綁著的手腕被麻繩勒成紫紅,兩只眼睛紅得充血,最痛苦的時候,想著有人能塞給她一把刀也好,這般難受著,還不如死了痛快。

                然而理智又告訴她不能這般想,唯有活下去才有機會下山,爹娘兄姊還在家中等著她,她不能……不能白白死在這里。

                于是她咬牙,想著白日里書上寫的,斷斷續續地背。

                寵辱不驚,肝木自寧……動靜以敬,心火自定……飲食有節,脾土不泄……調息寡,肺金自全……怡神寡欲,腎水自足……

                春夜少女讀書聲,總是風花雪月。

                只有燒盡的殘燭聽到了其中的嗚咽與哭腔。

                直到第二日,外頭隱約有林犬吠叫。她躺在地上,看見大門被人推開一條縫,金色晨陽從門隙處鋪天蓋地涌來,刺得她一瞬瞇起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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