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宣國京城此地,門臉極小卻別有洞天的道觀,曾名煉丹觀,改名崇陽觀。
今年觀主,舊時建觀人,若是同在一觀修道,如何分得清誰是主人誰是客
鐘山陪著師父散步,想起一事,鼓起勇氣小聲說道:靖師,我認識個朋友,他身世貧寒,是外鄉人,逃難到了京城這邊,與爺爺相依為命,認得藥材,還能繪制春牛圖,會些磚瓦匠活計,他很能吃苦的,弟子就想與師父打個商量,能不能讓他來咱們道觀打雜,當個常住道人
老道士隨口問道:你那朋友,姓甚名甚
鐘山說道:白云。
老道人想了想,有了主意,嘴上卻是說道:鐘山,你覺得咱們道觀伙食如何
鐘山老老實實說道:還可以的。
油水確實不多,總歸是頓頓吃飽飯。
至于宋師兄私底下的某些埋怨,就不與師父說了,免得比較記仇的師父揪著不放,到時候師父罵師兄,師兄回頭打自己,虧的,不還是自己。
老道人撫須笑道:只要你那叫白云的朋友,來咱們這兒打雜不收工錢,保證他一日三餐飯菜管夠。他若是答應,就來這邊幫忙,先當個短工,為師再觀察他幾天,如果果真性情淳樸,讓他當個常住道士也不難,可若是覺得掙不著錢,便不愿咱們崇陽觀,那就算了。
鐘山默默記下,面露喜色。估計是自家道觀老舊,處處需要修補,宋師兄幫自己琢磨出來的那個理由,那句會些磚瓦匠活計,立了功,說服了師父。
千氣萬象盤回處,古來仙真創此亭。
亭外有一塊巨石,頂部如被利器削成平臺。
石臺上坐定一個身材魁梧的中年道人,一臉虬髯,肌膚泛著羊脂玉般的瑩彩,似乎正在行氣吐納,雙鼻垂掛兩條白煙,宛如白蛇掛壁,身邊水霧蒙蒙,道人驀然睜開眼后,雙眸精光四射,好不駭人。
魁梧道士攤開手心,觀看紋路,分寸辨山岳,斗升觀四溟。既是掌觀山河人物,關鍵是還可同時望氣。
命理冥冥中,人事新如舊,長疑未到處,一一似曾經。
亭內有一雙少年少女端坐,雙方容貌之佳,見之忘俗。
那龍須劉海的俊美少年,面如冠玉,劍眉星目,此刻橫一把長劍在膝,可以入書,當那才子,或是少年俠士。
旁有少女妖且麗,姿容之美,讓人詞窮。
他們見此景象也不奇怪,這個剛認還不到一年的師父,曾隨一位不知姓名的古時異人學鎖鼻術。
只是他們都磕過頭,拜師學藝了,至今卻不知師父的名字、師門,這是山上神仙們獨有的古怪規矩么
而且師父只說是尊奉師門之命,要去大驪西北鄠州度一個天生仙根的人,帶回山中,異日定可光大門派。
作為收徒禮,這位道人曾經分別送給他們一件禮物,分別是一長一短兩把劍,解下懸佩長劍贈送給少年弟子,長約三尺四寸,
劍囊古舊,色彩斑斕,雕飾華美,師父卻并未道破劍名,只說是一柄上古名劍,出自一座大岳某位陸地真人親手鑄煉,吹毛過刃,削鐵如泥,此劍可屈伸,不用時只需纏在腰間,它曾是道人登山煉氣之初,作防身之用的利器。
少年再不識貨,也知是寶物無疑,平時只需將這柄長劍抽出劍囊兩尺,便覺晶瑩射目,劍氣森森,可以持劍人毛骨悚然,不敢全部將其拔出劍囊。中年道人再贈送少女徒弟一把短劍,卻不曾說其淵源。只是叮囑他們平日與劍親近,以自身道氣溫養劍氣。兩人自然無法理解什么道氣與劍氣,只是琢磨出個道理,想來與那人養玉、玉養人的道理無二,朝夕相處,時常把玩便是。所以少女每夜入睡,便會將短劍當作枕頭。
道士睜眼攤掌后,低頭一瞥,微微皺眉,只是很快就恢復古井不波的道心,重新閉眼。
少女小聲說道:師兄,師父自己只管日夜煉氣,也不休歇片刻,師父可以辟谷,不吃五谷雜糧,我們在這道觀,卻要翻墻進出跟蟊賊似的,到底是為什么啊為何我們不直接去那鄠州找人
少年神色漠然,搖頭說道:師父怎么想的,我如何猜得到。
雙方學武煉氣不足一年,輕身功夫就至純熟境地,檐壁間跳躍捷如猿蹂,在山林間去勢快過飛鳥。
只是仍舊不曾練習劍術,師父始終不教,他們也無可奈何。
至于道觀內師徒三人,竟然至今不知道他們的存在,委實是樁怪事。
一位青裙婦人,憑空現身,姍姍而來。
她步入涼亭內,笑語晏晏,你們就是劉師兄剛收的兩位弟子吧,哪個是豐城,誰是景定
無視他們如臨大敵的姿勢,婦人自我介紹道:我姓蕭,論輩分,是你們的師叔。名字就先不說了,咱們師門規矩很重的。
他們站起身,與這位不知道從哪里蹦出來的蕭師叔行禮。
君卿皆是仙苗,理當自珍自愛。
青裙婦伸手虛按兩下,讓他們不必拘謹,微笑道:好好修行,大道可期。
她一邊與倆孩子閑聊,一邊以心聲與那魁梧道士說道:劉師兄,怎么一下子變得這么熱鬧了一天之內,就來了三撥客人
那道士密語答道:無緣不聚。
青裙婦說道:白帝城顧璨,侍女顧靈驗,國師黃烈,他們是怎么廝混到一起的我剛得到一份總堂諜報,那個假裝顧璨貼身婢女的狐媚子,竟是一位蠻荒女修,道號春宵。至于她的修道路數,如何會跟在顧璨身邊,從蠻荒來到浩然天下,連總堂都不清楚,查不出來就算了,還說不必再查,劉師兄,你說怪不怪
魁梧道士說道:真正緊要的消息,不是顧璨和春宵,而是剛剛離開此地的道士吳鏑。
青裙婦眼睛一亮,有說頭
竟然可以比顧璨、春宵更重要
道士一語道破天機,此人真實身份,就是落魄山陳山主的符箓分身之一。
青裙婦問道:他是要與馬氏報仇
魁梧道士說道:仇都報完了。先前天邊異象,就是馬苦玄身死道消的證明。
青裙婦疑惑道:你怎么認出來的
至于馬苦玄就此隕落一事,她倒是沒有太多意外。她先前只是不敢相信,馬苦玄真就這么死了,這個消息,實在太過匪夷所思。
要知道外界很多人,都無比看好馬苦玄在百年之內躋身飛升的。她無所謂,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管那么多閑事做什么。
道士說道:顧璨前腳離開,吳鏑后腳就到,難猜嗎
青裙婦臉色古怪,有些擔心,我就說為何會憑空失去公孫丫頭的氣息。該不會是被他
某本銷量極好再被禁絕的山水游記,不知坑了多少看客,什么憐香惜玉陳憑案,那位陳山主,自年少起就是個辣手摧花的主兒!
道士說道:這等心性不堅的棄徒,難道你還想要幫她重歸師門不成
青裙婦幽幽嘆息一聲,不愿在這個話題上與劉師兄多做糾纏。他們雖然以師兄妹相稱,始終同門不同脈。
她想起正事,以心聲問道:程師伯仍是無法開竅、記起前身嗎總堂那邊問詢此事了,我該如何回復
中年道士點頭道:程師伯上一世修行太過順遂,福緣深厚,這一世反成累贅,開竅更難。你回復總堂那邊,至少兩百年內,都不用奢望程師伯能夠返山。
她嘆了口氣,揉了揉眉心。
程師伯上輩子,這個歲數,都是飛升境了。
今身如今才是金丹地仙,就這么沾沾自喜。
曾經有高人打過一個很形象的比喻,程師伯就是個他不求財財自來、他不求運運自亨通的聚寶盆。
中土于玄,皚皚洲韋赦,還有寶瓶洲賀小涼,桐葉洲黃庭,都是這類人。
她繼而有些憂心,程師伯的根腳,不會被那顧璨勘破吧
她可不愿意與白帝城有任何糾葛。
其實不是她,是任何人才對。
魁梧道士搖頭道:顧璨天資再好,暫時還沒有這份眼力。
她追問道:顧璨看不出,那個人呢程師伯也真是的,自封道號‘回祿’,很容易讓有心人起疑的。
道士想了想,程師伯福緣好,道氣重,哪怕渾渾噩噩,也能自行隔絕天機,就像武學宗師的拳意庇護,各有神助,陳山主剛剛涉足望氣一道,應該認不出。
她松了口氣,試探性說道:寶樹那丫頭資質真好,師兄不如讓給師妹
寶樹是那鄠州女子的小名,她的全名是元朝仙。在總堂秘冊上,評價極好。
是師門三脈都想爭一爭的天材。
見師兄根本不愿搭話,青裙婦繼續勸說道:你都收了豐城和景定作徒弟,總要讓師妹稍微沾點光吧,這些年我在北俱蘆洲,忙前忙后,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該收個有出息的好徒弟了。
讓美歸功,此君子事。
魁梧道士淡然道:可惜我是個練劍修道的。
青裙婦頓時啞然。
他建議道:你可以趁著程師伯尚未恢復前世記憶,與他求上一求,將那宋巨川或是鐘山,讓一人給你當弟子。
青裙婦聞氣笑道:請教劉師兄,我們這一脈,何時可以收取男弟子了
原來她這脈一向恪守祖訓,傳女不傳男。否則她還真不介意與程逢玄討要個徒弟。
需知上古鐘山有神靈,道號燭陰,不受文廟管轄,相傳道場自成天地,此君睜眼視為晝,閉目瞑為夜。
后被摯友劍仙所斬,祈求兵解蛻化,來世轉為人身。
當時遞劍幫其解脫者,正是浩然三絕之一的劍術裴旻。
她突然問道:程師伯為何會來寶瓶洲煉丹
道士看似敷衍一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沉默片刻。
青裙婦心情郁郁,他是我唯一看走眼的人。
她有些意態闌珊,本來以為足夠高看他了,不曾想到頭來仍是小覷了他。
你要是當年沒有看走眼,在北俱蘆洲與他有了交集,可能天下就不是現如今的世道了。
道士有些笑意,道:再說了,蕭師妹你所謂的高看,好像也高不到哪里去吧,不過就是位遠游境武夫而且與人之鑿鑿,篤定他一輩子就只能擁有初一十五兩把飛劍了
青裙婦避重就輕,神色無奈道:八境武夫,難道是大白菜么
道士問道:總堂那邊還有其它消息嗎
青裙婦點頭道:某人從五彩天下回到了這邊,有人曾見她劍光如虹,跨海遠游,看她方向,是去往扶搖洲。
雖然只說某人,道士卻心知肚明。
道士似有所悟,轉頭望向她。
她點點頭。
那個寧姚,多半是又又又又……破境了。
饒是道心堅定如魁梧道士,當他得知此事,也是難免神色恍惚片刻,輕聲道:可怕。
她點頭道:如此破境,根本就是不講道理嘛。她離開劍氣長城,這才幾年功夫,元嬰破境至玉璞,斬遠古神靈,仙人,一場問劍,打得道祖關門弟子毫無還手之力,飛升,如今就又……
重重唉了一聲,她無奈道:實在是說不下去了,人比人氣死人,直教旁人心灰意冷。
她隨即笑道:都成為天下第一人了,跨越天下,依舊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真是自由。
魁梧道士突然站起身,這一起身,就愈發高大了,竟是要比寶瓶洲北地男子猶要高出一個腦袋,沉聲道:有失遠迎。
那位不速之客,依舊不見身形,只是笑一句,且毫不掩飾自己的譏諷語氣。
兩位前輩境界都這么高了,身份還都很不一般,就這么喜歡聊我的家事
青裙婦跟隨劉師兄的視線,望向一處,漣漪陣陣,來者終于現身。
男子青衫背劍,身材修長,鬢角白發已經重新轉青,約莫是躋身仙人境使然。
但是神色萎靡,估計是跟馬苦玄那一架,贏得很不輕松。
她忍不住好奇問道:陳山主是什么時候趕來此地的
陳平安笑著反問一句,我也好奇,兩位前輩是何時來到寶瓶洲的
青裙婦蹙眉不。
來此興師問罪
此人當下的真實境界他與陸沉暫借境界的代價,就是從玉璞跌回元嬰。
道士以心聲為她解惑道:‘道士吳鏑’離開道觀之前,拍了拍鐘山肩膀,就察覺到了鐘山根骨的不同尋常。看似無意,原來有心。至于他是何時潛入此地的,我也不清楚。
青裙婦愈發疑惑,你是仙人,都不清楚
他們這個行當,不是殺人就是被殺,最是精通潛伏和偷襲,怎么會被陳平安察覺到此地
道士說道:可能是你的到來,泄露了行蹤。
青裙婦氣笑不已。
那位魁梧道士開口說道:我叫劉桃枝,是西山劍隱一脈的掌舵人。
在桐葉洲那邊,陳先生已經見過的秦不疑,她是櫻桃青衣一脈的上任魁首,等她卸任后,位置空懸已久。
涼亭這位,是秦不疑的師妹,叫蕭樸。我們門中都沒有道號一說,哪怕不是一脈,多是按照輩分相稱。
蕭樸相貌只是中人之姿,肌膚微黃,卻自有一種凜然不可犯的森嚴氣度。
她頭別木簪,穿棉衣,腳踩一雙布鞋,微笑道:若效飛鳧客,多慚擊劍仙。
陳平安無動于衷。
涼亭內的少年少女,雖然聽不見三人語,卻都對那位青衫劍客的身份來歷,大為好奇。
橫劍在膝的少年豐城,對那位不速之客冷眼旁觀。
少女景定,她卻是目不轉睛,好像瞧見了什么夸張景象,滿臉嘆為觀止的新奇神色。
蕭樸說道:曾經有幸在北俱蘆洲,遙遙見過陳山主與那撥北燕國騎卒和割鹿山刺客的廝殺風采。
陳平安說道:前不久,托月山之外的周邊蠻荒修士,遠遠見過那場廝殺,估計也是這么覺得的。
蕭樸好像沒聽出年輕劍仙話語中的陰陽怪氣,自顧自繼續說道:當年陳山主境界不高,神識敏銳程度,卻是非同一般。
當時陳平安與隋景澄同行,在馬背上,他確實就覺得有些古怪,沒有任何蛛絲馬跡,只是一種對危機的直覺。
陳平安默不作聲。
開口說話費力氣。
劉桃枝似乎覺得自己居高臨下與這位陳山主對話,不太合適,于禮不合,便飄落下巨石。
洗冤人與賒刀人,都極為神秘。而且相較于后者,洗冤人要更為行事詭譎,不為世人所知,就像白也所寫詩篇贊譽的刺客一般,真正做到了十步一殺人千里不留人。以至于就連龍虎山外姓大天師的梁爽,老真人這種山巔大修士,都要去詢問趙天籟,才可以知道些許內幕。例如洗冤三脈,分別是劍客身份的西山劍隱,還有幾乎全是女子刺客的櫻桃青衣,以及最后一撥在浩然八洲各國身居高位、廟堂要津的武將,這一脈籠統成為鋸碗人,別稱縫補匠。
就說于磬不簡單,果然不假。
陳平安在這之前,只知道馬府廚娘于磬的真實姓氏,是公孫,曾是一位洗冤人,卻不是出身西山劍隱一脈。因為違例,她被除名驅逐,失去洗冤人身份,才有了與馬苦玄的甲子之約,被坑害得如今就在某處當那沒有工錢的免費苦力,還要時不時被那同是階下囚的蕭形騷擾一番。
原來她還是蕭樸的高徒。
更早之前,秦不疑主動找到陳平安,打開天窗說亮話。身份、行事極為隱蔽的西山劍隱一脈,曾經想要將總舵放在寶瓶洲。
事后按照崔東山的補充說法,當年劉桃枝這一脈洗冤人,表面上是與大驪刑部供奉起了一場沒有鬧出人命的爭執。
雙方各執一詞,大驪刑部那邊的意思,很簡單,該不該殺,什么時候殺,得由大驪王朝說了算。
歸根結底,還是劉桃枝與崔瀺的治國理念,并不相同。
秦不疑在桐葉洲那邊,曾經主動邀請陳平安擔任西山劍隱一脈的首席客卿,甚至愿意與師兄劉桃枝,一起舉薦陳平安成為洗冤人總堂的太上客卿。
而秦不疑所謂的師妹,也就是眼前這個蕭樸,桐葉洲虞氏王朝先帝的那顆頭顱,就是被她親手割掉的。
其實當時秦不疑最有分量的,還是她那句在其余天下亦有死士。
這就意味著蠻荒、青冥與五彩幾座天下,肯定都有屬于洗冤人三脈的暗棋,只是條條伏線有長短之別而已。
可哪怕如此,陳平安依舊是假裝沒聽懂秦不疑的外之意。
秦不疑也是磊落爽快之人,見此情景,就不再多說半句。
蕭樸無話可說,陳平安不想說話。
劉桃枝是身份特殊,必須字斟句酌,語不宜太過隨意。
一時間便有些冷場。
還是陳平安率先打破沉默,馬氏家族的馬月眉,她培養出來的那撥女子劍侍當中,有個叫春溫的,是不是蕭前輩相中之人
蕭樸神采奕奕,不愧是擅長見微知著的年輕隱官,她點頭道:陳先生所料不差,她確是候補之一。
陳平安繼續問道:供奉于磬,她曾是櫻桃青衣之一
蕭樸說道:她真名公孫泠泠,曾被我寄予厚望,只因為有場試煉,她公私不分,泄憤濫殺,殃及旁人,違反了戒律,才被竹籃堂驅逐出去。
洗冤人分出三脈,除了各司其職的三位堂主,總堂卻有兩位領袖并列,身份職權不分高低。分別是持境者,提燈者。
劉桃枝和蕭樸所說的程師伯,就是后者。曾經是。在火龍真人崛起之前,浩然天下火法第一人,便是此人。
原來他們刺殺有晝夜之分的講究,一種是眾目睽睽光天化日之下,當眾殺人。替弱者復仇,沉冤得雪,復見天日。
一種是夜中潛行,悄無聲息隱蔽殺人。哪怕夜幕沉沉,依舊天理昭昭。
陳平安望向劉桃枝,微笑道:不求名不求利,輾轉折旋紅塵中,尋人而度,扶危救困,替天行道,確實可敬。
劉桃枝面露笑意,說道:任重道遠。
蕭樸卻覺得那個陳平安話里有話,不像是句好話
在這件事上,年輕隱官那可是名聲在外。
陳平安問道:據說西山劍隱一脈,當年是被我師兄禮送出境的
說反話
老子要不是真心認可你們的所作所為,樂意杵在這里跟你們聊這么多
劉桃枝毫不隱瞞此事,自揭其短道:我與崔瀺關于治國一事,有過一場討論,可惜志同道不合,崔瀺最后還是念在我與某人是舊識的情分上,才沒有對我們西山劍隱一脈痛下殺手。事實證明,崔瀺是對的。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仍是沒說什么。
能被崔前輩視為朋友的人,并不多。
劉桃枝說道:曾經在中土神洲見過一位姓崔的讀書人,不知為何,時而清醒時而渾噩。不過我們卻是語投機,性格相契,一起走了一段山水路程,結伴而游數月光陰,路上沒少喝酒,我們都沒有詢問對方身份,更不好奇探究,臨分別,依舊只知姓氏。
說到這里,劉桃枝流露出些許傷感,我當年只是疑惑一事,崔先生作為讀書人,學問大,拳法卻是更高。
遙想當年,雪滿天地,仗劍獨游,萍水相逢,一見如故,欲問心事,同上酒樓。
陳平安糾正道:崔前輩拳法極高,卻未曾大過學問。
劉桃枝點點頭,與陳先生提及此事,絕無曉之以理行不通、便要動之以情的意思。
陳平安笑道:是前輩多慮了。
劉桃枝這才繼續說道:雖說秦師妹未能勸動陳先生,可我還是不肯死心,說實話,就算今日陳先生不來,我也會很快就走一趟落魄山。
陳平安搖頭說道:前輩好意心領,‘當官’就免了。
劉桃枝欲又止。
陳平安說道:如果只是舊事重提,閑聊過往,我愿意在這里親自邀請前輩去落魄山竹樓喝酒。
劉桃枝反而搖頭,真沒有商量的余地
陳平安說道:如果有的話,我們這會兒已經喝上酒了。跟人砍價,非我所長。
蕭樸伸出一根手指,勾了勾眉頭。
陳平安轉頭看了眼那個少女。
景定故作鎮靜,靦腆一笑。
陳平安也只是笑了笑,沒有與她計較什么。
她好像跟裴錢一樣,有看穿他人心相景象的本事,又或者是本命飛劍的神通使然
若說山巔的修道之人,都在悄悄爭渡,都在各憑手段提桶接水。
那么如今天下各大宗門,明里暗里,都在搶人。
爭搶已經成名、身在山上的人,立竿見影壯大宗門,當然也搶尚未入山的修道胚子,加深底蘊,爭取百年千年徐徐見功。
比如齊廷濟的龍象劍宗,就在跟年輕隱官爭搶那撥隱匿在蠻荒天下的劍仙,當然這是一場君子之爭,遠遠不至于鬧個面紅耳赤。
還要跟白帝城鄭居中首徒傅噤,搶那位劍仙徐君,流霞洲的徐獬,希望他能夠擔任宗門掌律。
傅噤還曾親自找到魏晉,邀請他同道而行,只是被魏晉拒絕了。但是桐葉洲止境武夫吳殳,已經答應傅噤,擔任首席客卿。
何況落魄山,不也搶來了一個新任一般供奉的老聾兒
青萍劍宗那邊,同樣搶來了兩位劍氣長城的私劍,邢云和柳水。
說實話,陳山主和落魄山可謂穩坐釣魚臺,你們有本事倒是跟我搶小陌,搶謝狗啊
而且陳平安還有寧吉這個新收的得意弟子,是一個師父會什么、教什么,弟子就學什么、會什么的存在。
只是陳平安怎么都沒有想到,搶人,都搶到我頭上了
沒記錯的話,上一個招徠自己的,好像是萬瑤宗的仙人宗主韓玉樹
如果沒有當上大驪國師,估計劉桃枝他們還是不會來見自己
陳平安更多心思,還是在寧吉身上。
就像陳平安所猜測的,化名白云的寧吉,極有可能會被朋友鐘山帶入這座道觀,再被觀主程逢玄相中資質,傾囊傳授道法,少年從此登山,破境神速,一騎絕塵,遠超同輩。
蕭樸笑呵呵說道:陳山主,既然并非單是西山劍隱或是櫻桃青衣一脈的首席客卿,那我就必須要與你解釋清楚了,總堂的太上客卿一職,并非你以為的那種山上虛銜,權柄極大,是師門僅有三人之一,可以知曉所有人身份。
陳平安哦了一聲。
蕭樸一時無。
才當了大驪國師,架子就這么大
就算你不肯領情,連婉拒幾句客氣話,都懶得說了
陳平安說道:我剛剛拒絕擔任中土文廟的新設刑官一職。
蕭樸霎時間呆若木雞,她再說不出半個字。
劉桃枝笑道:蕭樸當年暗中盯著陳先生一程,希望陳先生不要因此生氣。
陳平安說道:好人走在路上,形同為人護道,旁人生氣個什么。
蕭樸顯然十分意外這個回答。
劉桃枝冷不丁說了句題外話,有一問題,求教道友。
陳平安緩緩道:有問必答。
何謂修行
若無其事。
聽到這個答案,劉桃枝眼睛一亮。
蕭樸將這簡單四個字細細咀嚼一番,只覺得余味無窮。
陳平安抱拳說道:就此別過。
劉桃枝拱手還禮。
陳平安轉身離去,突然轉頭說道:師兄并沒有說你們可以返回寶瓶洲。
劉桃枝被這個回馬槍殺得措手不及,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蕭樸幫忙回答道:可崔瀺也沒說不可以返回寶瓶洲啊。
劉桃枝心知不妙。
果不其然。
崔師兄是不在了。
陳平安停步轉身,語停頓片刻,微笑道:在寶瓶洲,不分南北,很多事情,我說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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