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留的嘴雖被堵了,
仍為蘇晉備好了膳食,
打好熱水。
蘇晉奔波數日,終于能一洗風塵。
這一日睡得格外沉,柳府內外彌漫著淡淡杜若香,香氣怡人,入眠后連夢都沒有。
蘇晉這一覺從天剛亮睡到天黑,醒來時已是夜半,
安然進來說戶部的沈侍郎已在柳府等她一整日了,要帶她進宮見晏少詹事。
蘇晉雖沒想明白晏子為何臨行刑了要見她,
但思及人之將死,也并未推脫,
跟沈奚上了馬車。
暗夜中,
刑部大牢門口點著燈火,
往下走一條深長地甬道,兩側皆是鐵牢,
黑漆漆的,偶有月光透過高窗照進來,能看到牢里關著的囚犯。
沈奚帶蘇晉從大牢的后門而入,一旁的刑部小吏舉著火把。走到一半,
沈奚忽然頓住腳步,
遞給蘇晉一小壇杏花釀道:你去吧,我就不去了。
蘇晉愣了愣:沈大人
火光與月色灑在沈奚身上,
一雙桃花眼低垂著,
眼角淚痣格外奪目。
他低低笑了一聲道:其實他也沒說一定要見你,
只是聽說你沒從晏子萋入手查晁清案子的時候,跟我提過一句想要當面謝你。
蘇晉道:這也是受沈大人所托。
沈奚默了一默,似乎在努力想該說些甚么,終是一嘆:他一輩子清高,把尊嚴看得比甚么都重,眼下落得這副光景卻讓我瞧見,想必覺得不堪。每回我來,他都要與我吵上一架,當是不愿再見我這個仇人了。
他又道:你不一樣,你與他相交不深,他快死了,有甚么不愿與我說的,也許愿與你說。
黑暗中只有火光,甬道深長,晏子的牢房要走到盡頭。
他似在閉目養神,聽到牢門的動靜,驀地睜開眼,看到蘇晉,愣了愣道:是你。然后他沉默一下,往蘇晉身后看了一眼,輕聲問:只有你一個人么
蘇晉還記得上回見晏子的樣子。
長眉鳳目,白衣廣袖,宛如古畫里的魏晉名士。
而今再見他,幾乎要認不出來,一身臟污的囚袍遍布血痕,瘦骨嶙峋的樣子哪還有昔日風采。
蘇晉點頭道:我來送少詹事一程。
說著,進得牢房,將手里的酒壇放下,借著上路飯余下的酒盞,為晏子斟了一杯。
晏子神色淡淡地接過來,一笑道:多謝。然后無不遺憾道:可惜前日受刑,不知怎么舌頭壞了,已嘗不出味道了。酒色雖好,卻品不出是甚么酒。
蘇晉道:是杏花釀。
晏子握住酒盞的手一頓,眸色黯下來,忽問:沈青樾果真沒來么
蘇晉不知當說什么好。
晏子兀自笑了笑:他每年開春,都會親手釀幾壇杏花釀,我這輩子,從未夸過他甚么,唯一的一回,大概是去年開春意外嘗了他的杏花釀,說了一句,酒不錯。
蘇晉道:沈大人說,他每回來看少詹事,您都要與他吵一回,今日他就不在您跟前礙眼了。
晏子晃了晃手里的杏花釀,仰頭一飲而盡,哼了一聲道:我才懶得跟他吵,我就是看不慣他每回來一副少寡語的樣子,從小到大非要氣死我的勁頭到哪里去了嬉皮笑臉玩世不恭的勁頭到哪里去了我不跟他吵兩句,只怕他會悶死。
蘇晉垂眸道:有些話我眼下提或許不應當,但清明如少詹事,不會不知圣心所向,倘若少詹事您不自請查仕子舞弊的案子,或者查了以后,立場站得模棱兩可一些,也不至于如今日一般。
晏子笑道:這話沈青樾也提過,氣極的時候,還嘲笑我非要跟他對著干死了活該,誠然我最初的確是為了跟他對著干,才認定南方仕子舞弊,自請查案,但是,他一頓,語氣驀地變得十分篤定,你若親眼目睹這些仕子之死,親眼見了他們苦讀一生的才華與希望被輕賤,被侮辱,你站在我的立場,難道不該為他們討回公道寧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為此態也。(注1)
晏子抬目注視著蘇晉:我晏子,從小到大,天賦不及柳昀,智巧不及沈青樾,但我從來堅守本心,對我而,是就是,非便非,便是蒙受不白之冤又如何我信逝者如斯,也信蒼生民心,我相信總有一天,青史會還我一個公道。
這一刻,他雖一身臟污囚袍,但蘇晉仿佛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他昔日不可一世的風采。
她頓了一頓,輕聲道: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注2)
晏子愣了愣,忽然一笑,道:柳昀一直看重你,想必是想收你去都察院,你愿去么
蘇晉忽然想起柳朝明那句——你就當我,沒說過這話。
蘇晉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
晏子待要再說甚么,牢門的鎖忽然一響,哐當一聲,是時辰到了。
兩名刑部的差役走進來,為他帶上腳銬,站在牢門口低聲道:少詹事,請吧。
晏子點了一下頭,拾起那壇杏花釀,為自己斟滿一杯酒,起身走出牢門,卻又在回頭道:為甚么不你胸懷錦繡,不如跟著他,做一名撥亂反正的御史。這天下萬馬齊喑,終歸要有人發的出聲音。但愿我死后,終有一日,有御史,有閑人,為我提上一筆,讓晏子,許元喆這樣的名字,能早日在青史中重見天日。
然后他頓了一頓,又是一笑:蘇時雨,余處幽篁兮終不見天。
路險難兮獨后來。(注3)
悟道雖遲,幸而未晚。
甬道兩端都有門,北端是入口,南端通往正午門外。
晏子走到門口,忽然回過身,看向長道無盡的深暗處,舉起酒杯,高聲道:斗了一輩子,這一役,可是我略勝一籌
火光幽微,暗處似有人在輕聲嘆。
晏子一笑,仰頭將酒一飲而盡,將酒盞置于地上,低聲道:跟他說,今生做了一輩子仇人,累了,來世做知己吧。
罷,再也不回頭,大步流星地往午門外走去。
蘇晉看著他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