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搖頭道:"因為你那個問題,我在你之前,就已經思考了很多年。當時不管我如何推演,只有一個結論:千里之堤毀于蟻穴,洪水泛濫,到頭來一發不可收拾。因為不但治標不治本,而且你在學問地基不夠堅實的前提上,這門初衷極好的學問,反而會有大問題。如一棟高樓大廈,你建造得越高大越華美,一旦地基不穩,大風一吹便坍塌,傷人害人更多。"
崔瀺愣在當場,可仍然有些不
.show-app2{width100%;clearboth;displayblock;margin0
0
10px
0;border-radius
3px
3px;border1px
solid
f2f2f2;}
.show-app2-content{floatleft;width70%;backgrounddff0d9;font-size14px;padding10px
0px;color3d783f;border-radius
3px
0
0
3px;line-height
22px;}
.show-app2-content
.show-app2-cover{floatleft;margin0px
10px;height40px;width40px;}
.show-app2-content
.show-app2-detail{floatleft;}
.show-app2-content
.show-app2-detail
p{margin
0;}
@media
(max-width
768px){.show-app2-content
.show-app2-detail
.show-pc{display
none;}}
.show-app2-content
img{width36px;height36px;border-radius50%;}
.show-app2-button{background44a048;border-radius0
3px
3px
0;floatleft;width30%;text-aligncenter;padding10px
0px;colorfefefe;font-size14px;position
relative;line-height
22px;}
.show-app2-buttonafter{content"";width8px;height8px;border-radius50%;backgroundff6666;positionabsolute;top3px;right3px;}
有些不服氣。
老人嘆了口氣,無奈道:"你們要知道,我們儒家道統是有病癥的,并非盡善盡美,那么多規矩,隨著世間的推移,并非能夠一勞永逸,萬世不易。這也正常,若是道理都是最早之人,說得最對最好,后人怎么辦求學為什么"
"至圣先師給出的法子,最籠統也最醇正,所以溫和且裨益,是百利而無一害的食補,但是食補的前提,是建立在所有人都吃‘儒家’這份糧食,對不對"
"但是有些時候,就像一個人,隨著身體機能的衰減,或是風吹日曬的關系,就會有生病的時候,食補既無法立竿見影,又無法救命治人。這就需要藥補。"
"但是用藥三分毒,需要慎之又慎。遠古圣人尚且只敢在嘗百草之后,才敢說哪些草木是藥,哪些是毒。"
"你崔瀺這種急性子,當真愿意花這份心思你的師弟齊靜春早就提醒過你很多次,你崔瀺太聰明了,心比天高,從來不喜歡在低處做功夫,這怎么行你要是孩子打鬧,只想做個書院山主學宮大祭酒,那么你開鑿出來的河道,哪怕堤壩事實上千瘡百孔,到最后洪水決堤,有人救得了。但是你的學問,一旦在儒家道統成為主流,出了問題,誰來救我還是禮圣,還是至圣先師就算這幾位出手相救,可你崔瀺又如何確定,到時候釋道兩教的圣人,不添亂不將這座浩然天下,變成推廣他們兩教教義的天下"
崔瀺猶然不愿服輸。
老秀才有些疲憊,"你這門事功學問,雖是我更早想到,但是你潛心其中,之后比我想得更遠一些。最后我也有所意動,覺得是不是可以試一試,所以那場躲在臺面下的真正‘三四之爭’,是在中土神洲的兩大王朝,各自推廣‘禮樂’與‘事功’,然后看六十年之后,各自勝負優劣,當然,結局如何,天下皆知,是我輸了,所以不得不自囚于功德林。"
崔瀺滿臉匪夷所思,突然站起時,"你騙人!"
老人淡然道:"又忘了與人辯論爭執,自己的心態要中正平和,不可意氣用事。"
崔瀺失魂落魄地頹然坐回凳子,喃喃道:"你怎么可能會賭這個,我怎么可能會輸……"
老秀才轉頭望向院子那邊,"注意啊,千萬千萬別不當回事啊。"
高大女子慵懶回答:"知道啦。"
老秀才這才喝了一大口酒,自嘲道:"借酒澆愁也是,酒壯慫人膽更是啊。"
老秀才放下酒壺,正了正衣襟,緩緩道:"禮圣在我們這座正氣天下,寫滿了兩個字。崔瀺,作何解"
崔瀺根本就是下意識回答道:"秩序!"
脫口而出之后,崔瀺就充滿懊惱后悔。
老人神情肅穆莊重,點頭沉聲道:"對,禮儀規矩,即是秩序。我儒家道統之內的第二圣人,禮圣,他追求的是一個秩序,世間萬物井然有序,規規矩矩,這些規矩都是禮圣千辛萬苦從大道那邊,一橫一豎一條一條‘搶回來’的,這才搭建起一座他老人家自嘲的‘破茅廬’,為蒼生百姓遮擋風雨,茅廬很大,大到幾乎所有人窮其一生,學問的最深處,都走不到墻壁那邊,大到所有修行之人的修為再高,都碰不到屋頂。所以這就是眾生的自由和安穩。"
崔瀺冷笑道:"那齊靜春呢,他的學問就碰到了屋頂,阿良呢,他的修為就撞到了墻壁,這個時候該如何是好這些人該怎么辦這些人間的天之驕子,憑什么不可以走出自己的道路,打開那扇禮圣老爺打造的屋門,去往別處另外建造一棟嶄新的茅廬!"
說到這里,崔瀺下意識伸手指向這間屋子的房門。
白衣少年此時此刻,滿臉鋒芒,氣勢逼人。
由此可見,崔瀺已經不由自主地全身心投入其中,甚至有可能不單單是少年崔瀺的想法,同樣帶著神魂深處最完整崔瀺的潛意識。
老人笑道:"追求你們心中的絕對自由可以啊,但是你有什么把握,可以確保你們最后走的是那扇門,而不是一拳打爛了墻壁,一頭撞破了屋頂使得原本幫你們遮蔽風雨、成長到最后那個高度的這棟茅廬,一下子變得風雨飄搖,四面漏風"
崔瀺大笑道:"老頭子你自己都說是絕對的自由了,還管這些作甚!你又憑什么決定我們打破舊茅屋后,建造起來的新屋子,不會比之前更廣大更穩固"
老人笑了笑,"哦豈不是回到了我的大道原點你崔瀺連我的窠臼都不曾打破,還想打破禮圣的秩序"
崔瀺怒道:"這如何就是人性本惡了老頭子你胡說八道!"老人淡然道:"這問題別問我,我對你網開一面,借此神魂完整、千載難逢的機會,問你自己本心去。"
崔瀺呆若木雞。
最后,仿佛天地之間,只剩下老秀才和陳平安兩個人,一老一小,相對而坐。
老人微笑道:"禮圣要秩序,所有人都懂規矩,希望所有人都講規矩,之后散播學問的游士,當游士成為世族,就有了帝王師學,后來又有了科舉,廣收寒庶,有教無類,提供了鯉魚跳龍門的可能性,寒門不再無貴子。規矩啊,面面俱到,勞心勞力,而且越往后,人心浮動,越吃力不討好。人性本惡嘛,吃飽肚子就放下筷子罵娘的人,人世間何其多哉。"
老人抬頭望向少年,"所以我呢,如今在找兩個字,順序。"
老人自自語,"我只想將世間萬物萬事,捋清楚一個順序。比如那可恨可憐,問題癥結在何處,就在于禮圣已經教會世人足夠多‘可恨’、‘可憐’的判定標準,但是世人卻不夠懂得一個‘先后之分’。你連‘可恨’都沒有捋清楚,就跑去關心‘可憐’了,怎么行對吧"
陳平安點了點頭。
老人笑問道:"單單聽上去的話,順序二字,是不是比秩序這個說法差遠了"
陳平安眉頭緊皺。
老人哈哈大笑,也不管少年能想通多少,自得其樂,喝了口酒,"如果這兩個字放在禮圣的破茅屋之內,當然就只能算是縫縫補補,我撐死了就是個道德禮樂的縫補匠罷了,但是如果將這兩個字放入更遠大寬廣的一個地方,那可就了不得嘍。"
陳平安問道:"哪里"
老人將酒壺提起,放在桌子中央,然后攤開手掌,在桌上重重一抹,"如此看來,酒壺這棟破茅屋,不過是光陰長河畔的一個歇腳地方而已。但是。"
老人略作停頓,微笑道:"這條光陰長河是何等形勢,關鍵得看河床,雖說兩者相輔相成,但是同時又的的確確存在著‘有為法’。世間有諸多說法,順流而下,順勢而為,所以我想要試試看。"
陳平安問道:"禮圣是要人在規矩之內,安安穩穩而活,有些時候,不得不犧牲了一小部分人的……絕對自由而老先生你是希望所有人都按照你的順序,在你畫出的大道之上,往前走"
老人笑著補充道:"別覺得我是在指手畫腳,我的順序,是不會過猶不及的,只是在大道源頭之上付出功力,之后水流分岔,各自入海,或是在中途匯合,成為湖泊也好,繼續流淌也罷,皆是各自的自由。"
老人身體前傾,拿出酒壺,喝了一口酒,笑問道:"陳平安,你覺得如何愿不愿意按照齊靜春的安排,當我的弟子"
陳平安第二次出現欲又止的模樣。
老人神色微笑,和藹可親,又一次重復道:"只需要說你想到的,不用管錯對,這里沒有外人。"
少年深呼吸一口氣,挺直腰桿,雙拳撐在膝蓋上,一板一眼道:"因為我沒真正讀過書,禮圣老爺的秩序到底是什么,我不清楚,老先生的順序,我更是領會不到其中的精髓。"
老人微笑道:"繼續,大膽說便是。我生前見過天底下很壞的人,很糟糕的事情,脾氣已經磨礪得很好啦。"
陳平安眼神愈發明亮,"在小鎮上,我為了自己殺蔡金簡,我為了朋友劉羨陽去跟搬山猿拼命,后來答應齊先生,護送李寶瓶他們去求學,再后來,答應神仙姐姐要成為練氣士,這些事情,我做得很安心,點頭了,去做就行了,根本不需要多想什么。"
陳平安繼續道:"之前老先生你說了很多,我一直在認真聽,有些想過了之后,我覺得很有道理,比如可恨可憐那個地方,我就覺得很對,順序不能錯,所以當時我就想說,那個嫁衣女鬼,我當時就很想殺,現在更想殺她,以后一定會殺她,我想告訴她,你自己有再大的委屈,也不是你將痛苦轉嫁給無辜之人的理由,我想親口告訴她,你有你的可憐之處,但是你該死!"
這個一向給人感覺性情溫和的泥瓶巷少年,此時此刻,銳氣無匹。
陳平安語氣愈發堅定,緩緩道:"可那些我想不明白的事情,甚至可能一輩子都想不到那么遠的事情,我就不會去拿到自己手里,因為如果連我自己都覺得做不到,為什么還要答應別人就因為不好意思嗎因為不答應讓別人失望嗎可問題的答案,很簡單啊,你答應了,一直沒有信心去做,以后如果做不到,別人不是更加失望嗎"
老秀才收斂笑意,滿臉正色,思量片刻后微微失神,習慣性伸出兩根手指,像是從菜碟里捻起一粒花生米。
小院內,高大女子瞇眼而笑。
先前她故意擺出幽怨傷心的姿態,少年不一樣義正辭地拒絕自己
若是換作馬苦玄或是謝實曹曦之流
為了一個已經遠在天邊、相識不過一月的少女,就去冒險惹惱一位存活萬年、以后需要相依為命的劍靈
這是小事嗎
是小事。
但又絕對不是小事。
大道之爭,歲月漫長,有些細微處的捫心而問,太恐怖了,這才是最不可預測的險惡之地。
每當一名練氣士的修為越高,距離天幕越近,他心境之上的瑕疵,就會被無限放大,打個比方,若是道祖的一點瑕疵,不過芥子大小,一旦轉為實像,恐怕被黃河洞天被一劍戳破的缺口還要巨大。
比如在那段看似雞毛蒜皮的光陰長河之中,若是那個泥瓶巷的小孩子,當初在攤販的"善意"邀請下,孩子選擇了那串不要錢的糖葫蘆,接過手去,開開心心吃了,然后蹦蹦跳跳回到泥瓶巷祖宅,糖葫蘆吃得干干凈凈,竹簽隨手一丟,看似什么都沒有發生,但真的什么都沒有發生嗎
少年陳平安還能有今天的際遇嗎
屋內,陳平安望著那個老人,"哪怕是齊先生想要我做的,但只要我覺得做不到的,我還是會不答應。就像有些事情,我認真想過了,覺得還是錯了,那么哪怕有人拿著刀子,架在我脖子上,我一樣會告訴他,不管他是誰,這就是錯的。"
少年的語氣很平穩。
陳平安最后說道:"我根本就不是那種能夠把一門學問做到很遠的人。讀書識字對我來說,就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就是為了能夠自己寫春聯,張貼在家門口,以后可以給我爹娘寫墓碑,最多就是讀出一些做人的道理,絕對沒有太多的想法。所以,老先生,我不會做你的弟子。"
崔瀺聽得臉色蒼白,汗流浹背。
就連李寶瓶都覺得事情不妙,偷偷摸摸從桌面拿起那方印章,準備拿它拍人了,至于是壞蛋崔瀺,還是先生的先生,她才不管,天底下小師叔最大。
老人只是和顏悅色問道:"這是你現在的想法對不對如果以后你覺得以前,是錯的,會不會改變主意,反過頭來求我收你做弟子"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當然!但是如果到時候你不愿意收我做學生,我也不會強求,后悔,大概會有,但肯定不多。"
老人一臉奇怪,"我堂堂文圣,曾經神位排在儒家文廟最前邊幾個的圣人,想要收你做閉門弟子,多大的福氣,好東西大機緣,突然砸在你頭上,難道不是趕緊收起來,先落袋為安才對嘛萬一有問題,反正有自家先生頂在前邊,你怕什么怎么看都是百利而無一害的好事。"
陳平安突然說了一句話,"有些違心的事情,一步都不要走出去。"
老人喟然長嘆,"既然時機未到,我就不強人所難了。"
老人轉而一笑,"做不成師徒,我這個老家伙很失望,不過想必齊靜春卻是一點也不失望,這樣的陳平安,犟得很,像極了齊靜春少年時候,恐怕這才是他當初在小巷里,愿意對你作揖還禮的原因吧。"
陳平安聽得莫名其妙。
老秀才已經緩緩起身,看著三個孩子,"坐而論道,是很好的事情。"
老秀才笑道:"但是別忘了,起而行之,則更重要,否則一切道德文章就沒了立身之處。"
老秀才驀然開始自得其樂,笑逐顏開,雙手負后,搖頭晃腦地走出屋子,嘖嘖道:"老先生坐而論道,少年郎起而行之,善,大善!"
李寶瓶怒道:"只有少年郎,我呢!"
老人打開屋門,爽朗笑道:"對對對,還有寶瓶洲的小姑娘李寶瓶!"
陳平安心想:"坐而論道起而行之。這個道理說得好,我得記下來。"
少年崔瀺呆呆坐在原地,突然打了個激靈,回過神后猛然起身作揖,對陳平安說道:"先生!"
陳平安無奈道:"你怎么還來"
崔瀺嬉皮笑臉打趣道:"先生之前想殺我,是不是存心不想還錢啊好幾千兩銀子呢。"
陳平安心平氣和道:"如果你今夜被我殺了,我陳平安以后只要有了銀子,就肯定會幫你建造一座價值兩千兩銀子的墳墓。"
崔瀺臉色尷尬,最后只憋出一句話來,"我謝謝你啊。"_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