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總不能一路打上山去,拆了那座武廟。
白景有意無意,沒有給那叫劉羨陽的年輕劍仙解釋,萬年之前為何人間十四境道士那般神通廣大,玄妙只在"香火道果"四字。
如今世道人心蕪雜,各大祠廟所敬之香幾乎只為己,何來純粹一說,更何談萬千裊裊香火匯聚一縷,結出一顆顆無上道果來
姜赦這尊兵家初祖,如今跟武廟和祖庭的關系,有點微妙。
某種意義上,姜赦是被架空了。天下武運,屬于名予實不予。
這就是一道防止洪水決堤的大壩,防止萬年刑期一滿,姜赦一現世,就等于立即完全掌控了……小半座人間。姜赦到不還不至于小心眼到抱怨此事,腹誹幾句。換成他是三教祖師的話,設身處地,當年都要斬草除根,什么功過不相抵,關上一萬年直接徹徹底底打死,
永絕后患才對。
青冥天下那邊的兩份,白玉京,準確說來,就是二掌教余斗沒有阻攔此事。
明知他到了自家地盤,余斗甚至從頭到尾都沒有現身,只是帶著那幫歷史上的名將"道官",忙自己的。
余斗反而事先通知那座藕神祠,算是下了一道白玉京法旨,意思半點不含糊。理當物歸原主,若是不愿交出,記得后果自負。
若是余斗早出現個三千年,遠古天下十豪和四位候補,估計就要至少多出一位候補了。
當年所謂候補,小夫子和三山九侯先生幾個,并非他們道力不濟,而是有些事,屬于先到先有,先占先得,此物是謂人間功德。
而那十位躋身豪杰之列的道士,相互間也無名次高下之分。當初確實就沒誰在意這個,上士得道,死則死矣,還計較這個
想到這里,姜赦幸災樂禍道:"惹誰不好,偏要招惹余斗,怎么想的依仗身份,意氣用事,以卵擊石,好玩嗎"
陳平安淡然說道:"局外人不說棋盤事,觀棋不語真君子。"
姜赦笑了笑,"這場問劍,萬分期待,拭目以待。"
陳平安問道:"這里就不管了"
姜赦反問道:"主人款待客人,再天經地義不過,難道還需要客人幫著收拾桌面碗筷,清掃殘羹冷炙"
陳平安面無表情,說道:"聽上去很有道理。"
姜赦說道:"廢話少說,換個地方繼續聊,除了這樁買賣,另有大事相商。"
看來這位兵家初祖打定主意,要以一句輕飄飄的破而后立,就算打發了耗費材力、心血無數的東道主。
姜赦一揮袖子,那蕭形恢復原貌,后者心有余悸。陳平安朝她點點頭,蕭形咧嘴一笑,能睡于磬么
沒搭理她,收斂一粒芥子心神和一副真身,陳平安撤出心相天地,重返夜航船靈犀城那間潔凈屋內。
姜赦與陳平安,幾乎同時告訴各自道侶和摯友一句沒事了。
婦人嫣然而笑,雙指輕敲劍尖,"劉劍仙"
撤回長劍,劉羨陽抱拳,嬉皮笑臉道:"前輩,多有得罪。"
婦人問道:"你的劍術,真能破解蟬蛻法"
劉羨陽哈哈笑道:"吹牛皮不打草稿,能不當真就別當真。"
謝狗說道:"追本溯源,逆流而上,守株待兔,預先躲好,一劍砍出,劈頭蓋臉,防不勝防,一命嗚呼。"
劉羨陽一驚一乍,"狗子你擱這兒顯擺成語呢"
婦人心中細細思量片刻,疑惑道:"狗子"既然沒有真正打起來,謝狗就如釋重負了,雙手叉腰,得意萬分,哈哈笑道:"是我家郭盟主幫忙取的江湖諢號,當時小米粒和景清道友幾個都被震驚得無以復加
,一個個跟挨雷劈似的,可想而知,是多么的既覺親昵,又顯霸氣了。"
小陌微笑道:"我們都去公子那邊坐一坐"
謝狗開始找理由想借口。
虧得劉羨陽懶洋洋道:"我就不去湊熱鬧了,今天前輩二字喊得次數不少,耗神太多,得補一覺,睡個回籠覺。"
謝狗使勁點頭,"一起一起。"
劉羨陽擠眉弄眼,謝狗恍然大悟,趕忙補救一句,"小陌,別誤會啊,我跟劉大哥是清白的……"
小陌無奈道:"都什么跟什么。"
婦人會心一笑,看來白景就快要得手了。
夜航船十二城之一的靈犀城,地名很是應景。
姜赦重新落座,莫名其妙詢問一句,"道法能借,心能借嗎"
陳平安心情不佳,沒好氣道:"對不住前輩了,等我養好傷再來打機鋒。"坐姿慵懶的姜赦輕輕拍打椅把手,說道:"聽說陳清流對你起了殺心先有周密差點砸了你的山頭,聽說前不久一頭陰冥鬼物的十四境候補,鐵了心要殺你,還有一位鬼鬼祟祟的十四境偷襲你好幾次了,緋妃得到白澤指點大道,剛剛躋身十四境。你自己算算看,才是地仙而已,就招惹了多少欲想將你殺之后快的厲害仇家
"
碧霄道友確實不是一般的耳目靈光。
陳平安說道:"在水府與斬龍之人對上,這種山上的大道之爭,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一場大道之爭,便是無路可退,注定無道可讓,誰輸誰贏,生死勝敗,誰都怨不得誰。姜赦搖頭道:"那就是你小覷這位斬龍之人的胸襟了。果然被碧霄道友一語中,最聰明的人與頂聰明的人,考慮事情和解決問題的風格,太像了,往往成為不了
真正的朋友。"
"究其根本,他是覺得與你們落魄山還算投緣,有幾分香火情,更覺你與他年少機遇頗為相似,就想讓你這個勞碌命的年輕人,在這誰都擋不住的大爭亂世當中,能夠退一步,置身事外,隔岸觀火幾百年,以你如今打下的修道、武道兩份底子,攢下的家底,哪怕淪為一頭兵解過后的鬼物,三五百年之后,無論虛的聲名還是實在利益,該是你的,還會是你的,遠比以身涉險,朝不保夕,連累道心,不是進三退二,便是進二退三,來得輕松太多了
。"
陳平安皺眉沉思。姜赦笑道:"外界都覺得你是被各種形勢推到某個位置上去,比如齊靜春對王朱寄予希望,你作為師弟,就必須護著她,就又不得不擋在陳清流身前,類似這樣的
事情,還有很多,你只會比我更有數。但是我的看法,跟絕大多數人都不一樣,我倒是覺得你,很自由。"
耷拉著眉眼的陳平安雙手籠袖,受傷不輕,自然精神不濟,聽到最后一句話,陳平安挑了挑眉頭,笑道:"知己之。"
姜赦說道:"現在是不是理解我為何要說那句話了"
陳平安點頭道:"那句話好得就像一只裝酒的碗。"
碗有了,酒呢。大概就是我們各自的人生和故事。
一個知道如何真正愛自己的人,絕不會是自私的人。
貪杯的酒鬼,與好酒之人,似是而非。
只有小陌去往那間屋子,喊了聲公子,看也不看那姜赦,挑了張椅子坐在門口。
姜赦笑道:"道友睡了個飽覺,醒來之后,有沒有跟小夫子再干一架不能慫啊。"
小陌置若罔聞,只是正襟危坐,閉目養神。姜赦當年好友遍天下,與碧霄洞主就經常一起喝酒,暢談道法。某次造訪落寶灘,喝酒之外,還需聊點正經事,據說眼前這個更換成黃帽青鞋裝束的家伙,當時
前腳剛走,離開落寶灘道場,就與碧霄洞主撂下一句,那小夫子,打架本事再高,頂天了也是個人,怕他個卵……
婦人也姍姍然走到這邊,劉羨陽則放心不下,憑空現身。
于是就只有謝狗真的去靈犀城找了家砂鍋攤子,想著要不要給小陌打包一份帶回去。
陳平安問道:"要商量什么事"
姜赦丟了個眼色給道侶。
五默不作聲,對他惱火瞪眼,你還是不是男人!
姜赦神色尷尬道:"該怎么說呢。"
早知道就先談這件事,再取回武運。
小陌說道:"你們夫婦二人,沒想好怎么說就別說,什么想好了再來打攪公子。"
姜赦難得如此憋屈萬分。劉羨陽無奈道:"行了行了,總這么大眼瞪小眼算什么事。我來起個頭,姜赦與無他們曾經有個無比寵溺的心愛閨女,是個極好的修道胚子,一位極為年輕的地仙,資質之好,堪稱出類拔萃,大道前程無量,她雖說心比天高,但是性格溫柔,待人接物,大概能比姜赦好一百倍吧。登天一役,姜赦他們就將女兒托付給好
友白景,看顧著點。"
婦人愈發好奇,這位年輕劍仙,好像十分熟稔那些無人問津的老黃歷
陳平安問道:"是在這場戰事中,出了問題"
白景既然是某條道路第一個登天的煉氣士,是殺得興起,白景渾然忘記了還需要照顧那位女子小陌記起一事,搖頭說道:"問題不在那場最為兇險的登天之役,而在后邊的那場內訌,具體內幕和過程,我不清楚,只知道她身死道消了,就此失蹤。白景為此
受傷不輕,大道折損頗重。"姜赦說道:"也就是某些老妖族死得早,不然嚼碎真身補道行的事,輪不到周密來做。還好,留下個道號初升的老不死,還沒死,這道號,本就不該由它投機取巧
繼承了去,早該換人。聽說如今在蠻荒那邊混得很風光,很好,很好!"
婦人傷感,輕聲道:"魂魄皆已支離破碎,所幸有僧人出手相救,幫忙聚攏。"
陳平安面無表情,問道:"她的轉世,就是裴錢,對吧"
兵家老祖的姜赦,曾經帶著一大幫劍修和妖族修士,與三教祖師那邊大打出手,又是一場天崩地裂。
初次相逢于東海觀道觀,藕花福地內的南苑國京城。(注,)當地"老天爺",是妖族出身的碧霄洞主。而且老觀主與小陌,姜赦關系都不差。裴錢年幼時便可以看穿人心,某次連太平山祖師爺的陣法神通都能看破。(注,
358章《過橋登山》)
實則是老觀主有意為之,將那一輪福地高懸的大日顛倒了虛實,自有安排。(注,322章《井口邊的老道士》)只說桐葉洲大泉王朝邊境的狐兒鎮,某次九娘語戲謔,在陳平安這邊揭穿了小黑炭的把戲。婦人對小小年紀的裴錢佩服不已,說小姑娘真能編,謊稱自己是京
城那邊流落民間的公主殿下,甚至連幾個江湖經驗無比老道的捕快都給誆騙過去,一路護送裴錢大搖大擺回到客棧……(注,339章怪人怪夢)
埋河水神娘娘也看出了裴錢的不同尋常之處。(注,346章《夫子說順序,水神結金丹》)劍氣長城,女子劍仙周澄,她一見到小黑炭便起歡喜心,青眼相加,贈予機緣。此外在城頭之上,裴錢便覺得多看一眼老大劍仙,眼睛就會疼。(注,609章《
唯恐大夢一場》)
姜赦神色古怪,欲又止。婦人說道:"按照碧霄道友的解釋,我們女兒的魂魄,被僧人轉交給了浩然文廟幫忙護持,用心良苦,免得姜赦與我重新現世,大鬧一場,再起戰事。碧霄道友說了句大概是勸慰的語吧,他說‘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還說文廟這件事,做得很地道,老秀才是要擔天大風險的,如果陳平安沒有成為
今天的陳平安,裴錢也沒有成為今天的裴錢,我們可能就要錯過一些了。"
說到這里,婦人試探性問道:"陳先生,我們把她喊過來"
陳平安眼神陰沉。
劉羨陽對此情景并不陌生,正因為次數不多,所以才會記憶深刻。再這么聊下去,一個搞不好,就真要反目成仇了。她也覺失,赧顏解釋道:"主要是我們都怕見她,虧欠太多,至今都不知道用哪句話當開場白,才不算錯。姜赦粗糙,一向嘴笨,我們夫婦一路商量來商量去,竟是什么有用的東西都沒有聊出來。實在是沒法子了,就想著有你這個當師父的在場,裴錢來了,你還能幫忙緩和局面,不至于幾句話沒說對,就關系鬧僵,她
跟我們老死不相往來。"
陳平安聞點點頭,只是神色頹然,心里空落落的。
他們夫婦二人,又不是那種拋棄女兒的父母,只是情非得已,才有那場變故,如今找上門來認親,于情于理,都沒有任何問題。
沒來由想起當年小黑炭用輕描淡寫語氣講述的某件事,那是一個關于饑荒、逃難、夜晚和饅頭的陳年舊事,裴錢說得很無所謂。
陳平安就心里堵得慌。明知他們夫婦如今才來,是身不由己、無可奈何的事情,陳平安卻仍要怪他們怎么如今才來。
明知是自己毫無道理,陳平安愈發神色落寞,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像多說一句話的氣力都沒有了。
劉羨陽突然說道:"不對!"
陳平安茫然抬頭。
劉羨陽冷笑道:"陳平安現在腦袋一團漿糊,但是我奉勸兩位一句,別耍小聰明了,今天不把話說清楚,不給出一個完完整整的真相,你們一定會后悔的!"姜赦深呼吸一口氣,緩緩站起身,沉聲道:"當年我們女兒正值地仙瓶頸,想要破境,要過心關,就需要斬卻一縷純粹的惡念,才能真正證道飛升。我被共斬,道侶身死,摯友白景當時本就傷了大道根本,拼盡全力依舊救之不得,我們女兒遭遇變故,若非那位僧人以大神通挽留,絕無轉世的可能性,不過這不是沒有代價
的,代價就是一位遠古道士的人性善惡,各執一端,給扯碎了,最終變成了兩份人性,都很純粹,一份比例大,一份比例極小。"
陳平安抬起頭,喃喃道:"什么大小,什么多少,不都是一個人的嗎"陳平安自自語道:"明白了,當年我第一次見到裴錢,她想要打殺的,其實就是自己的善。所以你們的女兒,既是干瘦黑炭似的孤兒裴錢,又是那個衣食無憂的
小姑娘。若是她們合在一起,就是你們曾經的女兒。"(注,304章《低頭觀井,抬頭看天》)
姜赦點頭道:"如今等于是有兩個女兒了,脾氣更像當年的,我們已經在碧霄洞主那邊的藕花福地,跟她見過面了。"
婦人曉得氣氛不對,壯起膽子說道:"兩個女兒,我們都很喜歡,姜赦如今倒是更喜歡裴錢一些,就是一直不肯承認。"陳平安伸手攥緊椅把手,輕聲道:"裴錢是乞兒,不是棄兒。她不是大道修行路上的渣滓,可以說丟就丟的什么東西。她也不是孤兒,她遇到了我,是有師父、有
個家的人。"
姜赦想要開口說什么,卻被身邊婦人慌慌張張,趕緊攔下,拽住他的胳膊。
陳平安也抬起頭,看了他一眼。
姜赦拗著性子斂了脾氣,閉嘴不。
陳平安沉默片刻,說道:"你們讓我想想該怎么跟裴錢開口說這件事。爭取在靠岸下船之前,給你們一個答復。"
姜赦點頭,抱拳道:"由衷謝過。"
婦人稽首為禮,"萬分感激。"他們聯袂離開屋子。劉羨陽跟小陌也跟著離開,找到路邊攤的貂帽少女,劉羨陽一巴掌拍在謝狗的后腦勺上邊,笑罵一句,"吃吃吃,就知道吃。掌柜的,再來兩
份,加辣!"
陳平安獨自坐在屋內,光線透過窗戶,陳平安雙手插袖,怔怔看著那些條條光線與粒粒塵埃。
如果說裴錢就是他們夫婦的女兒,那當然很好啊。
陳平安心里邊再別扭,都是一件很值得高興的事。
可是一想起裴錢的"大道根腳",陳平安就……
抬起頭,靠著椅背,陳平安輕輕捶打心口,有些發悶。
他曾經答應過裴錢,好的壞的,不管是夸贊還是訓斥,提醒或是建議,當師父的自己,都不會跟她說謊。
那該怎么跟她說,故作輕松,讓她不必計較還是破例,避重就輕,略過不談
一個人,記性好,就是一把雙刃劍。陳平安和裴錢,師徒兩個,剛好都是記性很好的那種人。
裴錢小時候的某些語,陳平安至今記憶猶新,一字都不差。
遙想當年,遠游路上,小黑炭哇了一聲,嘿嘿笑著說,"爹,像你這樣的好人,我要是以后一個人出門在外,上哪兒找去哦。"
莫名其妙就成了爹的遠游劍客,當時笑著沒說什么,隨便她喊就是了。
憂愁要來登門做客,是不管主人歲數的,小姑娘也有小姑娘的憂愁。"前不久吧,在渡船上干瞪眼,沒辦法去渡口那邊玩耍,我就偷偷有了個想法,想著哪天我長大了,練成了絕世劍術,就會跟爹你開口,說‘爹,給我一匹馬唄,
我就去闖蕩江湖啦!’不過我后來又一想,估計馬有點貴,爹你未必樂意送給我唉,那就驢也行,騾子也行啊!外邊的江湖在等我呢!嗷嗷叫等著我呢!"
小女孩故作老氣橫秋,唉聲嘆氣起來,"現在我又不想去江湖玩咧,么得意思,全是壞人,要不就是不太好的人。"
他聽著孩子的天真語,卻沒有敷衍什么,"可你不就是在江湖里遇上我的對吧"
那會兒的一大一小,一起晃蕩著雙腿,無憂無慮,今兒不錯,明兒是什么就是什么唄。
記得當時裴錢說了句很符合年齡很孩子氣的話,"可我不想遇到別人了啊。"
此刻陳平安下意識想要喝酒,想一想還是算了。要去摸出旱煙桿,還是作罷。
想起還有些瓜子,陳平安從袖中掏出一把,彎腰低頭,身體前傾,一手端著,嗑起了一顆顆瓜子。靈犀城內,一個窮酸老秀才踮起腳尖,四處張望,好個慧眼如炬,立即瞧見一處,大步流星走向那路邊攤子,嚷嚷著趕巧趕巧,拼桌拼桌。熟門熟路一屁股坐長
凳上,抬臂招手,老人笑著與那攤主說來一份不辣的砂鍋,太辣了就不掏錢結賬啊。陳平安依稀聽到屋外門口那邊,有人詢問一句,"爹,嗑瓜子呢。"x